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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定必須這樣做,大姐。"我嚴肅地說,並不全然在演戲。事實上,她一定得做。她的孩子們需要一個家。她即將被房東趕出去。這不是扯屁的時候。

  我說:"我現在要回斐利貝家。你買了地後打電話給我。"

  我轉身走出去,明白她正在注視我,但我不願轉頭回看她。一路上,我向神提出最詭異的祈禱:"拜託,但願她真的是在跟我扯屁。"因為倘若她不是在扯屁,倘若她儘管有一萬八千元進帳卻真的找不到住的地方,那麼我們的麻煩可就大了,而我也不知道這女人是否有讓自己脫離窮困的一天。但是如果她是在跟我扯屁,從某個角度而言,就是一線希望。這證明她詭計多端,在這個變動不居的世界裡,畢竟不失為好事。

  我回到斐利貝家,心情惡劣。我說:"要是大姐得知我在她背後密謀不軌……"

  "……以謀求她的快樂與成功。"他接著我的話說。

  四個小時後--短短四個小時!--斐利貝家的電話響起,是大姐。她喘著氣要我知道,事情已辦成。她剛剛買下農人的二阿羅地(農人的"老婆",突然間似乎不在乎分開賣地)。結果才知道,所謂託夢、祭司的干預,或測試神靈的輻射值都不需要。大姐甚至已經拿到所有權狀,就在她手裡,而且經過公證!她還告訴我,她已經訂購房屋建材,工人在下禮拜初就會開始蓋房子--在我離開之前,讓我能看見工程進行。她希望我別生她的氣。她要我知道她愛我勝過她愛她自己的身體,勝過她愛她自己的生命,勝過她愛這整個世界。

  我告訴她說我也愛她,說我等不及哪天去她漂亮的新家做客,說我希望有那份所有權狀的影印本。

  我掛掉電話後,斐利貝說:"好女孩。"

  我不清楚他是指她或指我,但他開了瓶酒,我們向我們的摯友、峇里島的土地所有者大姐祝酒。

  而後斐利貝說:"我們現在能去度假了吧?"

  107

  我們度假的地方是名叫美儂島(GiliMeno)的小島,位於龍目(Lombok)沿海;在大片延展的印尼群島當中,龍目是峇里島以東的下一站。我從前去過美儂島,我想讓斐利貝看看,他未曾去過那裡。

  美儂島對我而言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之一。兩年前首次造訪峇里島時,我獨自前來此地。當時我受雜誌社邀稿,撰寫瑜伽之行,才剛結束兩個禮拜有助於恢復活力的瑜伽課程。但在完成了雜誌社指派的工作後,我決定延長在印尼的居留,既然我已大老遠跑來亞洲。我想做的,事實上是找個偏遠之地,隱居十天,給自己絕對的隔絕和絕對的平靜。

  當我回顧從婚姻開始瓦解到終於離婚而獲得自由的四年時光,我看見一部詳盡的痛苦史。我獨自一人來到這座小島之時,是那整趟黑暗之旅的最低潮期,最底層當中的痛苦。我憂愁的心,是一座戰場,彼此爭鬥的惡魔在其中作戰。當我決定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安靜獨處十天,我告訴內心所有混亂交戰的想法同一件事:"你們這些傢伙聽好,咱們現在單獨待在一起了。我們得想辦法相處,否則遲早大家都將葬身此地。"

  第47節:印尼故事(46)

  語氣聽起來堅定而自信,但我也必須承認--獨自搭船前來這座安靜的小島時,我感到有生以來未曾有過的恐懼。我甚至未帶任何書來讀,沒有任何事可以讓我分心。只有我和自己的心共處,即將在荒原上面對彼此。我記得看見自己的腿因恐懼而發抖,而後我給自己引用一句我的導師曾說過的深得我心的話:"恐懼--誰在乎?"於是我獨自下了船。

  我在海邊租下一間茅舍,每日的租金只要幾塊錢。然後我閉上嘴,發誓直到內心發生變化前,不再開口。美儂島是我的絕對真理與和解審訊。我挑選了合適的地點,這再清楚不過。島非常小,很原始,有沙灘、碧海、棕櫚樹。正圓形的島只有一條環島步道,一個小時內即可走完整個圓周。小島幾乎位於赤道上,因此日日循環不變。太陽清晨六點半在島的一邊升起,午後六點半在島的另一邊下山,一年到頭皆如此。一小群穆斯林漁夫及其家人居住在此地。島上沒有一處聽不見海聲。這兒沒有任何機動車輛。電力來自發電機,僅在晚間提供幾個小時。這裡是我到過的最安靜的地方。

  每天清晨,我在日出時分繞著島周行走,日落時分再走一次。其餘的時間,我只是坐著觀看。觀看自己的思考,觀看自己的感情,觀看漁夫。瑜伽聖者說,人生所有的痛苦皆起因於言語,如同所有的喜悅。我們創造言語,藉以闡明自身經驗,而諸種情緒伴隨這些言語而來,牽動著我們,猶如被皮帶拴住的狗。我們被自身的咒語引誘(我一事無成……我很寂寞……我一事無成……我很寂寞……),成為咒語的紀念碑。因此,一段時間不講話,等於是嘗試除去言語的力量,不再讓自己被言語壓得透不過氣,讓自己擺脫令人窒息的咒語。

  我花了一陣子才真正沉默下來。即使停止說話,我發現自己仍低聲響著語言。我的五臟六腑和語言肌肉--腦袋、喉嚨、胸膛、頸後--在我停止出聲之後,餘音殘留。言語在我腦中迴響,就像幼稚園的幼兒們白天離開室內游泳池後,游泳池似乎仍迴蕩著無止境的聲音與喊叫。這些語言脈動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消失而去,迴旋的聲音才得以平息,大約花了三天工夫。

  而後一切開始浮現出來。在這種沉默狀態中,如今有餘地讓充滿憎恨與懼怕的一切東西,躥過我空蕩蕩的心。我覺得自己像在接受戒毒的毒癮患者,浮現的渴望使我抽搐。我經常哭。我經常禱告。儘管困難而可怕,我卻知道--我未嘗不想待在那裡,我未嘗希冀有人陪在身旁。我清楚自己非做不可,也清楚必須獨自進行才行。

  島上的其他遊客是共度浪漫假期的幾對男女。(美儂島這地方太優美、太偏遠,瘋子才會單獨造訪。)我看著這幾對男女,對於他們的浪漫假期有幾許羨慕之情,卻也明白:"小莉,這可不是搞伴侶關係的時機。你在這裡有其他任務。"我和大家保持距離。島上的人並未打擾我。我想我投射出某種恐怖訊號。我的不佳狀況已持續經年。你若長期失眠、體重下降、哭泣,看起來也會像精神病患,因此沒有人找我說話。

  這麼說其實不對。有個人天天找我說話,是個小孩,是在沙灘上跑來跑去、向遊客推銷新鮮水果的一大群小孩之一。這名男孩約莫九歲,似乎是頭頭。他能吃苦而且好鬥,我會說他充滿街頭智慧,倘若他住的島上果真有任何街道的話。我相信,他充滿海灘智慧。出於某種原因,他學會說極佳的英語,可能是騷擾做日光浴的西方人學習而來的。這個孩子注意到我。沒有任何人問我是誰,沒有任何人打擾我,但是這名堅持不懈的孩子,卻在每天某個時間跑來坐在海灘上的我的身邊,查問:"你怎麼從不說話?你怎麼這麼古怪?別假裝沒聽見我說話--我曉得你聽見我講話。你幹嗎老是自己一個人?你怎麼從來不去游泳?你的男朋友在哪裡?你怎麼沒嫁人?你有什麼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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