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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是雍正要利用曾靜一案大做文章的直接原因。

  雍正的“出奇料理”的確不同凡響。沒有幾個專制帝王會採取這種方式來處理此類案件。他們的慣常做法,是誰要膽敢說他們一個“不”字,就把誰抓起來砍腦袋,或者拖下去打屁股。而且,砍腦袋之前,還要在嘴巴里塞上木球,完全剝奪他人說話的權利。如果自己遇到了什麼尷尬事體,則三緘其口,把蓋子捂得嚴嚴的,一點風都不讓透出去。將知情人和目擊者秘密處死,殺人滅口,也是常規的配套措施。實在掩蓋不住的,則歪曲真相,篡改事實,指鹿為馬,文過飾非,寄希望於民中的健忘和弱智。想雍正這樣,以九五之尊與案犯對簿公堂(雖然本人未出場),擺出(當然也只是擺出)一副對等講理的架式,通過“充分說理”的方式來降服對方,確實絕無僅有,而且匪夷所思。

  雍正能如此,敢如此,恰是他自信的表現。精通儒學和佛學的雍正,堅信大義可以覺迷,而匪類亦可歸仁。因為儒學講“人皆可以為舜堯”,佛學講“眾生是佛”,也就是人人都有慧根和善緣。墮落為小人、為匪類、為畜生,是因為被各種魔障謬見所迷,不能覺悟。這就要由具有“大光明、大智慧”的人(其實也就是佛)來啟迪,來開導。雍正自認為就是這樣的活佛,可以讓啞巴開口,頑石點頭,畜生變人。這就是覺迷(覺悟迷者),就是歸仁(歸於仁義)。所以,曾靜寫的檢討,就叫《歸仁說》;而雍正編的這本書,就叫《大義覺迷錄》。雍正這一回,似乎又贏了。

  然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雍正占有了話語權,卻露了自己的餡。至少是,讓人看出了他的心虛。常言到: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自信行得正,站得直,光明磊落,坦蕩無私,何必去管別人的說三道四?如此喋喋不休地為自己辯解,反倒讓人覺得裡面有什麼貓膩。因此,像他這樣的人,只能厚著臉皮咬緊牙關,對所有的非議和閒話一律置之不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就誰也奈何不得。歷史上有那麼多霸道皇帝,恬不知恥,一意孤行,就是吃准了這一點。

  從這個角度講,其他那些從不和別人辯論和專制君主,又比雍正更高明。專制就專制,就是愛你、恨你、保你、殺你、提拔你、罷免你,都沒商量。既然沒商量,還講什麼理?朕就是真理。

  實際上,雍正打的是一場不可能有贏家的戰爭。曾靜是贏不了。但改造了曾靜,雍正就贏了嗎?未必。只要看看他兒子乾隆的反應就知道。雍正去世才一個多月(也是屍骨未寒),乾隆就下令將曾靜、張熙二人拿解到京,凌遲處死,並將《大義覺迷錄>》全部收回,嚴禁流傳。道理很簡單:皇帝的反賊辯論,掉價麼! 何況,為了證明自己並未謀父、逼母、弒兄、屠弟等等,雍正幾乎把家底都翻出來了,大清王朝的宮廷幾乎無密可保,實在得不償失。

  雍正一生所做的得不償失的事情還很多。甚至從根本上講,他做的一切都註定是得不償失或沒有意義的。比方說,他背著聚斂、操切、忌刻的罵名,清查虧空,追回贓銀,填充國庫,卻並不知道這些銀子該派上什么正經用場。國家收入最正經的用場,原本應該是發展科學技術,發展社會生產力。只有科學技術進步了,生產力發展了,才能真正做到國力增強,人民富足,社會安定。可惜,這個道理,雍正是不可能懂得的,他的兒子、孫子也不懂。結果,雍正費盡心力聚斂的財富,只不過為他子孫的揮霍和新貪官的貪墨奠定了基礎,豈不悲哉?

  這無關乎他個人的品質。雍正無疑是一個極有個性的人,也是一個傑出的人物。他感情豐富,意志堅強,性格剛毅,目光銳利,而且奮發有為。他並沒有因為當了皇帝便泯滅了自己的個性。相反,他還給自己的帝國和時代打上了這種個性的烙印。同歷史上那些平庸的君主相比,他無疑更具個人魅力,但同時也更易引起爭議,遭受打擊。因為他的這些性格,與文化傳統對所謂“守成之君”的要求相去甚遠困知道,我們這個以“群體意識”為思想內核的文化在本質上是不喜歡個性的。它只在有限的範圍內小心翼翼地允許極少數人保持自己的個性,比如開國領袖、末世的忠臣、江湖上的好漢和山林中的隱士等等。即便對這些人,我們的文化也寧願持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甚至只有在他們失敗後才表示同情(如項羽、海瑞)。如果成功,則難免留下罵名(如曹操、武則天)。不挨罵的成功者只有一種,即朝代歷時較長的開國君王(如歷時較短,也要挨罵,如秦始皇)。人們熱情讚美他們的雄才大略,是“千古一帝”,但又希望瓣後代不要有那麼鮮明的個性。這些所謂“守成之君”最好四平八穩,中庸因循。處理政務的原則,不是“聖賢遺訓”,便是“祖宗成法”,自己不需要創造性,更不要搞什麼改革,這樣就天下無事,天下太平。

  雍正顯然並不符合這樣的一個標準。因此他不但得不到任何同情,反倒使不少人感到失望和憤怒。他們無法理解:聖祖爺好端端地留下了一個太平盛世,你雍正瞎折騰什麼呢?還能折騰出多大個氣候?甚至對雍正的朝乾夕惕,宵衣旰食也有人不以為然。皇帝不是宰相,管那麼多那麼細幹什麼?真正的聖君、明君,應該是“垂衣裳而天下治”。像雍正這樣事必躬親、累死累活的皇帝,他們可沒見過,也不以為然。

  這就不能不讓雍正感到委屈。為了他的帝國,雍正真的是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十三年幹了別人三十年都干不完的事,然而他的帝國的臣民卻不領情,還要在背後指指戳戳,說三道四,甚至誣賴他酗酒、yín色。想想看,他一天要做那麼多事情,僅硃批就要寫七八千字,有時間酗酒、yín色嗎?因此,雍正很想有機會向天下臣民訴說訴說。他刊行<大義覺迷錄>, 有有這種考慮在內。

  可惜這並沒有什麼用。雍正,他是註定不會被人理解的。這不但因為他的性格和作派與傳統的要求格格不入,更因為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強化中央集權,而且是強化皇帝一人的集權。當一個人手中的權力高度集中時,倔與其他人產生距離和隔膜,就完全不能避免。他的權力越是集中,他與別人就越是疏遠。或者說,他越是成功,就越是孤獨。最後的結果,就是眾叛親離。

  因此,如果雍正在征服帝國的同時還想征服人心,在君臨天下的同時還想君臨眾志,那他是成不了贏家的。他只能感到委屈和窩囊。

  甚至就連他的死,也要被人說成“不得善終”。就在他去世兩個多世紀後,又有了關於他死因的新版本——台灣作家高陽認為是“服用壯陽的興奮劑,導致高血壓及心臟病,以中風暴崩”。此說如能成立,則那春藥也不是什麼偉哥之類,而是權力——封建專制帝王的最高絕對權力。

  雍正,或者說,愛新覺羅胤禛,公元1678年生,1735年卒,享年五十八歲。

  雍正出生時,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已經爆發,世界在此之前三十八年(即公元1640年)已進入近代史階段。雍正去世一百年後,鴉片戰爭爆發,中國也被除迫進入了近現代。看來,不管雍正當年做了多大的努力,他的帝國也會風雨飄搖,他的王朝都時日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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