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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精彩的是最後一段——

  我的老朋友說:你這個“盜”和“娼”的解釋都不是古義。我回答說——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代!現在是盜也摩登,娼也摩登,所以賭咒也摩登,變成宣誓了。

  人們關於上海和中國的“摩登”,說了無數的話;在我看來,如果忽略了魯迅的這一“摩登觀”,至少是不全面的。

  魯迅還教我們如何在“俯拾即是”的報刊“名文”中讀出“滑稽”來。魯迅說,“在中國要尋求滑稽,不可看所謂滑稽文,倒要看所謂正經事,但必須想一想”,因此,“報章上正正經經的題目,什麼‘中日交涉漸入佳境’呀,‘中國到那裡去’呀,就都是的,咀嚼起來,真如橄欖一樣,很有些回味”。這裡的關鍵自然是去不去想,我們因為懶于思考而失去了許多讀報的樂趣;但也還有一個怎樣想、會不會想的問題。就拿魯迅所舉的這個例子來說吧:“九月間《自由談》所載的《登龍術拾遺》上,以做富家女婿為‘登龍’之一術,不久就招來了一篇反攻,那開首道:‘狐狸吃不到葡萄,說葡萄是酸的,自己娶不到富妻子,於是對於一切有富岳家的人發生了妒嫉,妒嫉的結果是攻擊。’”〔34〕我們可以感到這樣的反攻有點滑稽,但似乎說不清楚;我們看看魯迅怎麼說:“這也不能想一下,一想‘的結果’,便分明是這位作者在表明他知道‘富妻子’的味道是甜的了。”——讀到這裡,是不能不失聲一笑的。

  魯迅還舉了一個例子,那是《論語》雜誌上選登的“冠冕堂皇的公文”:四川營山縣長禁穿長衫令:“須知衣服蔽體已足,何必前拖後曳,消耗布匹?且國勢衰弱,……顧念時艱,後患何堪設想?”——真像魯迅所說,這本身就是一幅“漫畫”,只要稍微一想,就會忍俊不禁的。

  但魯迅仍認為這或許過於“奇詭”。在他看來,“滑稽卻不如平淡,惟其平淡,也就更加滑稽”。因此,他說:“在這一標準上,我推選‘甜葡萄’說。”〔35〕——這倒是魯迅一貫的美學觀點,他曾寫過一篇文章盛讚果戈理《死魂靈》所寫的“幾乎無事的悲劇”:“這些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於沒有事情的悲劇,正如無聲的語言一樣,非由詩人畫出它的形象來,是很不容易覺察的。然而人們滅亡於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消磨於極平常的,或者近於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卻多。”其實這些“幾乎無事的悲劇”從另一角度看,也是“幾乎無事的喜劇”。而我們的報刊上,這樣的“幾乎無事的悲劇和喜劇”,如魯迅所說是“俯拾即是”的,就在於我們是否願意並善於看和想。

  三

  我們現在大概可以想像並理解海嬰回憶中所說,魯迅“眯起眼睛靠著藤椅打腹稿”的情景了。他實際上是在以自己的思考方式消化他在讀書看報中的感受,他常常想得很深,很廣,很特別,於是,就有了出人意外的發現與表達:魯迅的雜文就是這樣產生的。

  請讀這篇《〈殺錯了人〉異議》。〔36〕這是由當天(1933年4月10日)《自由談》上曹聚仁先生的一篇《殺錯了人》引發的。曹先生的文章怒斥袁世凱等軍閥“殺錯了人”,不應該“亂殺二十五歲以下的青年,倒行逆施,斫喪社會元氣”,而“應該多殺中年以上的人,多殺代表舊勢力的人”。誠如魯迅所說,這篇文章讀起來會“覺得很痛快”,但魯迅“往回一想”,就不但感到“不免是憤激之談”,而且發現了一些大問題,從而引出“異議”:“袁世凱在辛亥革命之後,大殺黨人,從袁世凱那方面看來,是一點沒有殺錯的”——乍一看,這樣的“辯護”似乎出乎意外;但且看魯迅的分析:“因為他正是一個假革命的反革命者。錯的是革命者受了騙,以為他真是一個筋斗,從北洋大臣變了革命家了,於是引為同調,流了大家的血,將他浮上總統的寶位去。”——這樣換一個角度翻轉來想,確實使認識深化了;而且得出一個極為重要的結論:“中國革命的鬧成這模樣,並不是因為他們‘殺錯了人’,倒是因為我們看錯了人。”而為什麼總是一再地“看錯人”(想想剛過去的20世紀我們看錯了多少人!),卻是更值得深思的。

  臨末還有一個對“多殺中年以上的人”的主張的異議,魯迅談得很少,很含蓄、幽默,但卻也忽視不得;魯迅早已說過:“革命是並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37〕弄不清這一點,也會帶來無窮災難,這也是為20世紀的歷史一再證明了的。

  這裡還有一篇《〈如此廣州〉讀後感》。也是由《自由談》上一篇批評廣東人“迷信”的文章《如此廣州》引發的。如魯迅說,迷信本身是“不足為法”的,批評廣東人的迷信,自然也無可非議。但魯迅卻看到、想到了另一面:“廣東人的迷信卻迷信得認真,有魄力”,捨得花錢,而且這似乎是廣東人的傳統:“漢求明珠,吳征大象,中原人歷來總到廣東去刮寶貝,好像到現在也還沒有被刮窮。”相形之下,大多數中國人的迷信就顯得“沒出息了”:“迷信還是迷信,但迷得多少小家子相,毫無生氣,奄奄一息,他連做《自由談》的材料也不給你。”魯迅的意思是:同樣是迷信,“模胡不如認真”;而由此卻引申出一個重大問題:“中國有許多事情都只剩下一個空名和假樣,就為了不認真的緣故。”〔38〕——由一篇批評迷信的普通文章引出如此嚴肅的思考,也是出人意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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