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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禹爺的新聞,也和珍寶的入京一同多起來了。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樹下,大家都在談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樣夜裡化為黃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樣請了天兵天將,捉住興風作浪的妖怪無支祁,鎮在龜山的腳下。……

  既尊稱為“爺”,又到處談論,甚至誇大其神力,從表面上看,夏禹終於被承認,被接受,甚至被神化了;但就是在這“檐前,樹下”的議論中,夏禹治水的真實奮鬥,變成了“新聞”、“故事”,演化成“黃熊拱河,天兵捉妖”之類荒誕無稽的談資,他的一切真誠的努力、犧牲,都成了表演而消失了意義和價值。而且,一旦成了“神”或“怪”,夏禹就不再對人有任何威脅了。——看客再一次發揮了消解一切的威力。

  於是,又出現了“百姓們萬頭攢動”看夏禹的場面,而且還有百姓們在宮門外的“歡呼,議論,聲音正好像浙水的濤聲一樣”。

  而且,在禹爺和舜爺一番交談以後,掌管獄訟的皋陶“趕緊下一道特別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學禹的行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這“強迫學習”就使夏禹真正成為統治的工具了。

  最後的結局是不難預料的——

  幸而禹爺自從回京以後,態度也改變一點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來,是闊綽的;衣服很隨便,但上朝和拜客時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

  這或許是“入鄉隨俗”,也可以說是“同化”。

  因此,讀者讀到小說最後一句:“終於太平到連百獸都會跳舞,鳳凰也飛來湊熱鬧了”時,是不能不產生無限感慨的。

  《非攻》里的素材——墨子與公輸般相鬥的傳說,本是“神話化了的歷史”,但在魯迅的筆下,墨子的形象卻是充分地“歷史化”了的,在他的身上具有更多的農民氣質。小說一開始就寫他穿舊衣,著草鞋,背破包裹,吃窩窩頭、鹽漬藜菜乾,口渴了就用手捧了井水喝,喝完了還抹一抹嘴——墨子給我們的第一個印象,穿戴,吃食,以至生活習慣,都是農民式的。隨著墨子走進宋國,從他對曹公子的指責,我們又了解了他反對“故弄玄虛”的空談,重視增強實力,做實際準備的思想作風;待到墨子與公輸般兩次面爭(第三、五節),和公輸般鬥智鬥勇,更顯出了墨子思想、性格的全部光彩。——順便說一點,墨子與公輸般“一進一退”的相互過招,甚至有現代戰爭的特點:雙方指揮部的技術裝備與指揮智謀的較量就決定了勝負,前線士兵甚至可以不直接接觸。而更具吸引力的,則是墨子為“賤人”說話的立場,“有利於人的,就是好,不利於人的,就是壞的”價值觀,以及他的膽識,這一切在讀者的心目中完成了一個“平民哲學家”的形象。和我們在《理水》里已經熟悉了的夏禹一起,構成了中國傳統中注重實情、實踐、實際效果,埋頭苦幹、拼命硬幹、為民請命的平民化的文化精神,以及相應的沉穩、堅毅、刻苦的文化性格。魯迅顯然是繼承了這一傳統的。

  但魯迅仍然沒有忘記現實:墨子在完成了止楚伐宋的歷史業績“以後”,並沒有成為英雄,卻遇到了一連串晦氣事——

  一進宋國界,就被搜檢了兩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國隊,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關外,又遇著大雨,到城門下想避避雨,被兩個執戈的巡兵趕開了,淋得一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這本是一切為民請命者的必然命運。而這狼狽不堪的墨子卻讓人哭笑不得,原有的崇高、聖潔感一點兒也沒有了。

  以上所寫,無論是《補天》里的女媧,《奔月》里的后羿,《理水》里的夏禹,還是《非攻》里的墨子,《鑄劍》里的黑的人,都可以稱得上是魯迅所說的“中國的脊樑”,〔15〕是魯迅所崇敬的,他甚至把自己的某些生命體驗注入了這些人物的形象之中。但正是這些作品都或隱或顯地存在著兩個“調子”:在悲壯、崇高之中,還藏著嘲諷與荒誕,兩者相互補充又相互消解,內在的緊張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在小說結構上,常常發展到最後,會有一個突然的翻轉、顛覆,從而留下深長的思索與回味。這樣的複雜化的敘述與描寫的背後,隱現著魯迅的懷疑的審視的眼光:他要打破一切人、我製造的神話。

  《故事新編》的另外幾篇,魯迅也許是以更為嚴峻的、批判的態度去審視孔子、老子、莊子這些中國歷史文化上的聖人、宗師。魯迅的辦法是讓他們與意想不到的人相遇,置於荒誕的情境之中——

  《採薇》里的伯夷、叔齊在中國傳統中,是以“禮讓遜國”、“扣馬之諫”和“義不食周粟”而成為儒家道德典範的;但在魯迅看來,儒家所宣揚的“先王之道”,本是沒有人真正相信並實行的,大都是“假借大義,竊取美名”之徒,而“誠心誠意主張”並身體力行的,就成了“笨牛”。〔16〕伯夷、叔齊大概就是這樣的“笨牛”吧。魯迅就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讓他們與華山上攔路搶劫的強盜小窮奇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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