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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代干寶《搜神記》卷十一,也有內容大致相同的記載,而敘述更為細緻,這裡就不多引了。對照魯迅的重寫,可以看出,故事情節與原本大體上沒有多大出入,魯迅說他的《鑄劍》“寫得較為認真”,〔5〕就是指的這一點。

  但魯迅自有自己的理解與創造。或許我們可以從一個細節說起:小說最初於1927年4月、5月發表於《莽原》2卷8、9期時,題為《眉間尺》;1932年編入《自選集》時又改題為《鑄劍》。這一改動,正是要突現“劍”的形象,以及“鑄劍”的意義。

  於是,我們就注意到小說關於“鑄劍”的場面描寫——那也是一段魯迅式的文字:

  當最末次開爐的那一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呵!嘩拉拉地騰上一道白氣的時候,地面也覺得動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雲,罩住了這處所,漸漸現出緋紅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爐子裡,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你父親用井華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成青色了。這樣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見了劍,仔細看時,卻還在爐底里,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了。……

  窗外的星月和屋裡的松明似乎都驟然失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

  我們觸摸著魯迅的創造物:這把劍——“鐵”化後的透明的“冰”。

  我們看見了魯迅式的顏色:白、紅、黑,還有青,而且是“通紅”後的“純青”。

  我們又感受到了魯迅式的情感:“極熱”後的“極冷”。

  我們更領悟著魯迅的哲學:“無”中的“有”。

  這是一種性格,一種精神。

  而在小說中,真正體現了這性格、這精神的,正是那個“黑的人”。

  當善良、單純的眉間尺陷入了“路旁的人”的包圍中,他就這樣突然出現了——

  前面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他並不言語,只向眉間尺冷冷地一笑。

  第二次,當眉間尺再度陷入危機時,他又出現了——

  “走罷,眉間尺!國王在捉你了!”他說,聲音好像鴟。

  眉間尺渾身一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後來是飛奔。他站定了喘息許多時,才明白已經到了杉樹林邊。後面遠處有銀白的條紋,是月亮已從那邊出現;前面卻僅有兩點瞜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這“冷冷的一笑”,這令人毛骨悚然的鴟般的聲音,這瞜火也似的眼睛,都給人以“冷”的感覺。再聽他與眉間尺的對話——

  “你肯給我報仇麼,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麼,你同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面對這冰冷的思維與語言,真有“觸著冰雪”的感覺。

  當他向那孩子索取活潑潑的年輕的生命時,竟然也是那樣的無動於衷,而他“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更使人感到他的心也冰凍了。

  “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你還不知道麼,我怎麼地善於報仇”。——這正是一把冰也似的無情的復仇之劍。

  但你聽見了他心靈的呻吟了麼?——

  ……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原來,這也是一個受傷的靈魂!——我們立刻想起了在前一講中剛剛結識的魏連殳。何嘗沒有過火熱的生命和熱烈的愛,只是在一次次的,而且仿佛永遠沒有止境的打擊、迫害、凌辱、損傷之下,感情結冰了,心變硬了,一切糾纏卻不免軟弱的柔情善意都被自覺排除,於是只剩下一種情感——憎恨,一個欲望——復仇:這確實是生命的深刻化,但未嘗不是生命的扭曲與單一化。當聽到“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的自我審問和拷打時,我們再一次聽到了魏連殳的聲音。

  而且我們更不能不想到魯迅,並且終於懂得魯迅用自己的筆名“宴之敖者”來給這位“黑的人”命名——而“宴之敖者”又包含著“被家裡的日本女人逐出”的隱痛〔6〕——的深意。這把由鐵的極熱化為冰的極冷的劍,正是魯迅精神的外化與象徵。

  於是我們又注意到魯迅作品裡實際上存在著一個“黑色的家族”,這位宴之敖者與《孤獨者》里的魏連殳,以及以後我們還會遇到的《理水》里的夏禹、《非攻》里的墨子、《奔月》里的后羿、《過客》里的過客,都是其中的成員:他們的血脈里,都注入了更為鮮明的魯迅的主體精神。在中國的傳統中,墨家自稱是直接師承大禹的,而“墨子之徒為俠”,〔7〕而“宴之敖者”正是古之俠者。我們正可以從這一側面看到魯迅與古代“禹——墨——俠”傳統的精神聯繫,而且這一精神聯繫是貫穿了整本《故事新編》的:這都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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