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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據胡風回憶,魯迅當年在談到《孤獨者》這篇小說時,曾直言不諱地對他說:“那是寫我自己的。”〔5〕對別的作品魯迅似乎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們看小說中主人公的這幅肖像:“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鬆的頭髮和濃黑的鬚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光”,對照許廣平筆下的魯迅給學生的第一印象:“突然,一個黑影子投進教室里來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約有兩寸長的頭髮,粗而且硬,筆挺的豎立著,真當得‘怒髮衝冠’的一個‘沖’字”,〔6〕是不難看出兩者的相似的——當然,更重要的還是神似。

  現在,我們就來讀這篇《孤獨者》。

  小說開頭第一句就很特別——

  我和魏連殳相識一場,回想起來倒也別致,竟是以送殮始,以送殮終。

  這是一個暗示:“死亡的輪迴”的沉重陰影將籠罩小說人物的命運,以及整篇小說。

  小說的敘述也從“送殮”始:魏連殳一直跟他的祖母生活在一起,這個祖母其實不是他親祖母,是他的父親的繼母。後來祖母死了,他從城裡趕來奔喪。他是有名的洋學堂里出來的異端人物,所以村裡的人都很緊張:他來了,能否按照我們的傳統規矩辦事呢?於是提出三個條件:必須穿孝服,必須跪拜,必須請和尚道士。魏連殳來了,大家沒想到,他毫不猶豫地很爽氣地答應了,而且他裝殮祖母的時候,非常地耐心,這些都出乎人們意料之外。但更奇怪的是,當一切都正常進行,許多女人又哭又拜,他作為孝子卻一聲沒響,大家都在哭,他不哭,這就引起了“驚異和不滿”,等到大家哭完了,要走散了——

  連殳卻還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根據王瑤先生的提示,很自然地使我們想起了當年的阮籍。據《晉書》記載,阮籍的母親死的時候,阮籍正在和別人下圍棋,他的對手說,你的母親死了,別下了,趕緊去奔喪吧。但是阮籍說,不行,我們飲酒。既而飲酒二斗,飲完酒後,舉聲一號,大哭一聲,吐血數升,然後說,那些人都是禮俗之士,我要施之以白眼。這個細節跟小說里的魏連殳的表現非常接近,而且更主要的是,魯迅曾經說過,嵇康、阮籍表面看上去是反禮教的,其實他們是最守禮的。〔7〕同樣的在魏連殳那裡,他為什麼那麼耐心地為祖母去裝殮呢?他那樣放聲一哭,說明魏連殳是真正講禮教的,是孝子,他是真孝,他反對的是禮俗。從這裡可以看出,魏連殳和阮籍不僅在行為方式上很接近,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接近。進一步我們在魏連殳身上看到的,正是魯迅本人和魏晉文人的相通。魏連殳這個人既體現魏晉文人的精神,同時也體現了魯迅本人的一些精神本質的東西。這裡正好找到了一個契合點。

  於是,我們發現,魯迅在《孤獨者》這篇小說里,始終突出的是兩個感受,而且都是趨於極端的,一個是極端的異類感,一個是極端的絕望感。可以說,魯迅是把歷史上的魏晉時代的文人和現實生活中他自己的異類感和絕望感在《孤獨者》這裡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孤獨者》的主人公魏連殳正是一個異類。小說一開始就說他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常常喜歡管別人的閒事,所以大家把他像外國人一樣看待。而最讓人感到異樣的是他喜歡發表議論,非常多,而且往往頗奇警。這是典型的魏晉風度,也是典型的魯迅風度。這樣一個異類,與整個的社會是絕對地不相容,開始有種種流言蜚語,結果校長把他解聘,沒有飯吃了。於是有一天,“我”在馬路邊的書攤上發現一本魏連殳的書,魏連殳嗜書如命,把書拿來賣,就說明他生活陷於絕境了。於是魏連殳有一天來到了“我”家裡,吞吞吐吐,有話又不說,最後臨走的時候,說,你能不能給我找個工作,因為我還要活下去。魏連殳是何等驕傲的一個人,他最後這樣乞討工作,是真被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了。所以小說情節的發展帶有很大的殘酷性,寫整個社會怎樣對待一個異端,怎樣一步一步地剝奪他的一切,到最後,他生存的可能性都失去了。這是社會、多數對一個異端者的驅逐,一種非常殘酷的驅逐。

  這種驅逐顯然既有魏晉時代的感受,也有魯迅自己的感受。小說中出現了“我”這個人物,他有個名字叫申飛,這正是魯迅曾經用過的筆名。我們明顯感覺到“我”對魏連殳是非常同情的,非常理解他,然後發現“我”的命運逐漸跟魏連殳的命運差不多了。“我”同情魏連殳,和他來往,為他的工作奔走,這都成了“我”的罪狀。於是報紙上開始有文章攻擊“我”了,自然是不指名的,措辭很巧妙,一看就是“我”在挑剔學潮,於是“我”只好一動不動,除了上課之外,關起門來,躲著,有時連菸捲的煙鑽出窗隙去,“我”也怕犯了“挑剔學潮”的嫌疑。這個描寫顯然帶有象徵性,概括了很多人的境遇。我們也不難從中聽到魯迅的聲音,“挑剔學潮”,“躲起來”,這都是魯迅的境遇。於是我們發現,原來敘事者“我”也是指向魯迅自己,或者說他也是魯迅的一部分。當然敘事者“我”和魏連殳不完全一樣,他更沉穩,善於用自嘲的方式來化解對外部世界的痛苦感受,他也善於掩飾自己的情緒。所以他在講述魏連殳的故事的時候,有意控制自己的情感,他把對魏連殳的同情收斂在自己感情的最深處、最隱蔽處,偶然閃現一點,更多的是用一種客觀的打量、一種平靜的講述來講。但是這一切,這樣一種自嘲的方式,這樣一種控制自己的情感、掩飾自己的寫作,正是魯迅的另一面,也是魯迅的敘事策略。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這裡,小說中的“我”和魏連殳,即小說敘述者和主人公,他們都是“我”的不同側面,或者說是“我”內心的兩個不同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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