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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們先來讀《在酒樓上》。

  這是小說的開頭——

  我從北地向東南旅行,繞道訪了我的家鄉,就到S城。這城離我的故鄉不過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深冬雪後,風景淒清,懶散和懷舊的心緒聯結起來,我竟暫寓在S城的洛思旅館裡了;……窗外只有漬痕斑駁的牆壁,帖著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鉛色的天,白皚皚的絕無精采,而且微雪又飛舞起來了。……我於是立即鎖了房門,出街向那酒樓去。其實也無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無聊,並不專為買醉。……樓上“空空如也”,任我揀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樓下的廢園。……

  “客人,酒。……”

  堂倌懶懶的說著,放下杯,筷,酒壺和碗碟,酒到了。我轉臉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來。覺得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干雪怎樣紛飛,這裡的柔雪又怎樣的依戀,於我都沒有什麼關係了。

  從這一段文字里,你看到的是什麼呢?微雪,廢園,酒和文人,於是依稀回到那個魏晉時代;你還感受到一種懶散、淒清的氣氛,以及隨之蔓延而來的驅不去的飄泊感,這恐怕也正是魏晉時代的氣氛,卻也是現實魯迅所感到的。《在酒樓上》所要傳達的,就是這樣的刻骨銘心的飄泊感。

  就在這個背景下,在微雪、廢園和酒當中,我們的主人公出現了。我們開始只聽到聲音:“那腳步聲比堂倌的要緩得多”,緩緩地、沉沉地走過來——

  約略料他走完了樓梯的時候,我便害怕似的抬頭去看這無乾的同伴,……但一見也就認識,獨有行動卻變得格外迂緩,很不像當年敏捷精悍的呂緯甫了。……但當他緩緩的四顧的時候,卻對廢園忽地閃出我在學校時代常常看見的射人的光來。

  這裡的沉靜、頹唐,忽而顯出的射人的光,都有一種魏晉風度,讓我們想起當年的劉伶。同時我們也可以感到魯迅自己的一種精神的投影。我們回過頭來看周圍的景色,剛才有一段有意沒有念,就是當“我”去看廢園的時候,突然覺得很“驚異”——

  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遊人的甘心於遠行。

  這廢園裡的“赫赫之火”,很容易使我們想起剛才呂緯甫眼裡射出來的光芒,而這“傲慢”、這“憤怒”、這“蔑視”更使我們想起嵇康、阮籍。劉伶原是和嵇康、阮籍相通的;呂緯甫也並不完全是懶散、平庸,還有光彩的一面。——就如同在廢園裡還有株斗雪的老梅。

  於是就有了“我”和小說主人公呂緯甫之間的對話。研究《在酒樓上》這篇小說的許多學者,都是把小說中的“我”看做魯迅,小說主人公呂緯甫則被視為一個被批判、被否定的對象:當年他是一個反抗者,現在他轉了一圈回來了,背離了原來的理想,即表現了知識分子的軟弱性與不徹底性,等等。我在過去的有關著作中大概也是這麼看的。但是在1997、1998年吧,我和一批研究生一起重新讀《在酒樓上》,當時我們定了一條原則,就是讀的時候把原來的各種見解都拋開,用我們的藝術直覺去感受、領悟,結果就發現自己閱讀的真實感受和前面那些已成為思維定勢的分析之間出現了差距。今天也想用這個方法,大家一起先來“感受”小說。

  呂緯甫主要是跟“我”講了兩個故事,我們先看第一個故事。小說中的“我”問他這次到故鄉來幹什麼?他說,其實是為一件“無聊”的事:曾經有一個小兄弟,三歲上死掉的,就葬在這鄉下,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楚了;今年春天,一個堂兄來了一封信,說他的墳邊已經漸漸地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到河裡去了,須得趕緊去設法。母親一聽這個很著急,幾乎幾夜睡不著。趁了年假的閒空,我才回到南方來給他遷葬。我們現在就來看看呂緯甫對“遷葬”這件事的敘述——

  ……我當時忽而很高興,願意掘一回墳,願意一見我那曾經和我很親睦的小兄弟的骨殖:這些事我生平都沒有經歷過。到得墳地,果然,河水只是咬進來,離墳已不到二尺遠。可憐的墳,兩年沒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決然的指著他對土工說,“掘開來!”我實在是一個庸人,我這時覺得我的聲音有些希奇,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但土工們卻毫不駭怪,就動手掘下去了。待到掘著壙穴,我便過去看,果然,棺木已經快要爛盡了,只剩下一堆木絲和小木片。我的心顫動著,自去撥開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麼也沒有。我想,這些都消盡了,向來聽說最難爛的是頭髮,也許還有罷。我便伏下去,在該是枕頭所在的泥土裡仔仔細細的看,也沒有。蹤影全無!

  ……其實,這本已可以不必再遷,只要平了土,賣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賣棺材雖然有些離奇,……我仍然鋪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體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來,裝在新棺材裡,運到我父親埋著的墳地上,在他墳旁埋掉了。因為外面用磚,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監工。但這樣總算完結了一件事,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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