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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吉魯深吸一口氣,割開皮毛了。

  他用鹿骨刀刺入皮毛,慢慢劃下來。要打開具彈性的皮膚得劃出「工」字形傷口,撕開皮膚,他看見深紅的肌肉,以及包覆肌群的淺白筋膜。他施力割開肌肉群,忽然感到肌肉束收縮,一股強大的劇烈疼痛傳來。

  那是他胯下夾著的昏迷小水鹿醒來,朝他一蹬,造成胸疼。他得中斷解剖小水鹿,朝它胸口的心臟刺下。鹿血隨著拔刀速度噴出來。帕吉魯把嘴貼上去,喝血止渴,隨後他感到涌血隨心臟停止不再噴了。主耶穌保佑,他禱告,希望水鹿平靜,感謝它奉獻了水與食物。

  他繼續解剖水鹿腿,猜想剛剛是割到某一個神經束,劇痛使窒息的水鹿醒來掙扎。之後,他見到了肌肉包裹下的鹿腿骨,用手肘大力撞下去,完全沒辦法撞斷。自此他有了結論,如果要割開自己的手脫離原木,會切到神經痛死,然後又打不斷手骨。目前最好的方法只有切開關節了。

  他先練習切開水鹿的關節,那沒有肌肉,最大的阻礙是韌帶,它如橡皮筋難纏,相較之下這把鹿刀是鈍了點。不過這是他「斷尾求生」的最好方法,他的心念,屆時會比韌帶更強悍。

  他觀察自己的右臂,皮帶綁死的下半截已經腫成兩倍大了,壞死的右臂神經常常造成胸痛睡不著,離皮帶越遠的肌肉失去血液流動,肘關節無法彎曲,浮現屍斑,壓在原木下的手已腐爛發臭。他計劃要是再等一天沒人來救援,手臂也壞死得差不多,鹿骨刀容易切開關節韌帶了。

  這時候,黃狗從遠處回來,在10公尺外的箭竹叢露出頭,黑眼珠瞧,好像是說:「主人,我回來,你好嗎?」帕吉魯早已對黃狗失去了耐心,這隻他唯一可以跟外界聯絡的「求生電話」,一直短路,永遠接不通,搞不清主人的需求。

  帕吉魯對黃狗回來,沒有高興過。即使忠狗帶回了食物與水,包括山羌、水鹿與小野豬,主要是體形大小跟它差不多而能拖回來的動物。帕吉魯不需要那麼多的食物,他被壓在原木下,無法動彈,消耗的熱量不多,要是獵回來的動物還活著,他會先支開浪胖,再放走,不然又被黃狗抓回來,獸物往往經不起再次的折騰而死去。

  不過,這次黃狗抓回了不同的獵物。那是帝雉,在黃狗的嘴裡拍翅膀,偶爾發出巨大聲響。帕吉魯看著大鳥拍打著黃狗的頭,笑了。自從被壓在原木底下,他忘了笑是心情的好調劑。這笑聲似乎是對黃狗說:「好啦!我原諒你了。」黃狗扭著屁股過來,使勁搖尾巴,放下帝雉,咧嘴吐舌頭。

  那隻帝雉擁有一襲雍容華貴的金屬色羽翮,從獵狗口中鬆脫之後,斂翅不動,不久死去。多年來,帕吉魯常在濃霧或微雨中與這種藍色大雞偶遇,它總是啄食地上的草籽或嫩芽,轉動的頸羽在微弱的霧光中依舊懾人。帝雉機靈,見到的剎那,也是告別的剎那。雨霧常被喻為是森林滿出來的夢境,與帝雉的邂逅給人「夢中之獸」遐想。

  帕吉魯將手伸進帝雉的翅膀下,鳥類體溫較高,令他感到暖意。他持續撫摸鳥翅下那片柔軟的短毛,要不是鳥死了,哪能跟它這樣親密地共享片刻,人與獸能安靜相處,來自一方已死。

  帕吉魯的探險帽插了帝雉尾翎,也幫古阿霞做了一頂。他之所以會喜歡帝雉羽毛,源自於小時候的某種偏執,對色彩強烈的事物很好奇,比如瞳孔、水面油膜、鐵器鍛接處。然後,他把山莊的白鐵拿去給山下有瓦斯爐的餐廳空燒,燒出彩膜。他搜集椿象排列整齊的金屬光澤的卵蛸。他凝視蘋果樹下的阿拉伯婆婆納的藍花朵。他著迷豆娘的紫藍翅膀,還有八星虎甲蟲與天牛的色澤。他躺在榻榻米,不管喧鬧的客人跨過去,怎麼樣都賴著不走,好觀察陽光透過玻璃的七彩光芒。

  「笨蛋。」帕吉魯罵小時候的自己,給人當屍體跨過去不動。

  他親吻藍色大雞,好美,羽毛如絲絨平滑,沒有任何霧珠能進犯,給了一點陽光便大放藍亮。他拔下根尾翎,插在原木,這動作有炫耀意味──昨天有一隻藍色長尾巴的麗紋石龍子經過,爬進在盛開的大枝掛繡球的花藤里,帕吉魯凝視它從出現到消失的半小時──他希望石龍子再度經過,他需要多些朋友,多麼討厭夜晚來吃山羌腐屍的臭蟲,埋葬蟲。

  拔了第一根帝雉羽毛,他拔下第二根、第三根……到隔天下午,他把大部分的羽毛拔下來了,藍色大雞成了白色小雞,羽毛褪盡,露出了皮疙瘩。這是他被壓在原木下的第五天了,他決定在這天自行脫困,用鹿骨刀切開右手關節。這切割不會太複雜,他用了兩隻山羌與一隻水鹿練習過。不過,割在動物身上,與割在自己肉身之痛是不同的。他不想無止盡地壓在這,不是孫悟空能耗五百年跟五指山在玩扳手指頭的遊戲。他要結束困局,不是掙脫了,就是死去,如果努力得到的仍是後者,華麗的羽毛會是他死蔭之地最美麗的裝飾。他對不起,找了幾隻動物陪葬。

  他把藍羽毛布置在四周,墳墓多美。他想,從扁柏的高度來看,他是發出藍光的怪物吧!他用綁腿綁牢了兩根木條,插在頭頂,當作墳墓的十字架。要是離不開,先為自己造墳。他拿起鹿骨刀,困難地在壓他的扁柏上刻遺書:「法莉妲絲不要哭哭,一九七九·七」,放上彩虹碎片項鍊。自從母親死了,他這輩子牽掛的人只是古阿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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