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沙發床已經折起來,露西就坐在沙發上。卡羅琳坐在扶手椅上,臥室的門開著,菲比在裡面熟睡。“親愛的,你沒生病吧?”露西說。“因為我想想,往常早上這個時候,你已經出門了。”卡羅琳打量著一臉急切的露西,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很快就會傳遍全鎮。兩三天之後就會有人在超市或教堂里拉著她,問起那晚留宿在她公寓的陌生人是誰。“你昨晚看到的是我的表哥。”卡羅琳自如地說。一想到自己忽然具有這種天賦,說謊說得如此自在流暢,她不禁又感到詫異。她的謊話沒有漏洞,撒謊時眼睛連眨都不眨。“喔,我還在好奇呢。”露西看來有點失望。“我知道。”卡羅琳回答,然後先發制人地繼續說下去,事後想想都十分驚訝。“可憐的艾爾,他太太住院了。”她往前靠一點、壓低聲音。“露西,真令人難過啊,她才二十五歲,但他們認為她可能得了腦癌。她最近跌倒了好多次,所以他把她從薩默塞特帶來看醫生。他們有個小寶寶。我跟他說,你過去陪她,必要的話,日夜待在醫院都沒關係,寶寶留給我照顧。我想因為我是護士,所以他們很放心。我希望她的哭聲沒有吵到你。”露西聽呆了,安靜了好幾分鐘,卡羅琳這下體會到傳達晴天霹靂所帶給人的愉悅和權力感。“你表哥和他太太好可憐啊!寶寶多大?”“剛滿三個禮拜。”卡羅琳說,然後她心生一計,站了起來。“請你在這兒等一下。”她走進臥室,從衣櫃抽屜里抱起菲比,讓毛毯緊緊裹住她。“她很漂亮,不是嗎?”她邊問邊坐到露西旁邊。“噢,是啊,她真可愛!”露西說,碰碰菲比的一隻小手。卡羅琳笑笑,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驕傲和快樂。歪斜的雙眼,稍顯扁平的臉,這些她在產房裡看到的特徵,現在已經熟悉到感覺不出有什麼不同。露西沒受過專業訓練,根本看不出這些異狀,菲比就像所有小寶寶一樣細嫩、可愛、理所當然地予取予求。“我真喜歡看著她。”卡羅琳老實說。“噢,那個可憐的小母親,”露西輕聲說,“他們不指望她能熬過這一關吧?”“沒有人知道,”卡羅琳說,“只有讓時間來證明了。”“他們一定很傷心。”露西說。“沒錯,沒錯,他們難過極了,幾乎完全失去了食慾。”卡羅琳趕緊說明。這樣一來,露西就不會送上她那些出了名的菜餚了。接下來的兩天,卡羅琳沒出門,報紙、送上門的雜貨、送牛奶的人,以及交通的噪音讓她感到世界依然運轉。天氣變了,大雪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雪水沿著房子傾泄而下,消失在溝渠之中。對卡羅琳而言,過去幾天拼湊成一連串模糊、雜亂的影像:她那部藍色的福特菲爾蘭重新充了電,車子被拖進公寓的停車場。陽光透過滿是灰塵的窗戶,迷樣的濕土氣味,餵鳥架上站著一隻知更鳥。她確實擔心,但令她驚訝的是,當她和菲比坐在一起時,她心中總是一片安寧。她跟露西·馬丁說的是實話:她好喜歡看著這個小寶寶,她喜歡坐在陽光中抱著她,她警告自己不要愛上菲比,她不過是個臨時過客;卡羅琳在診所里觀察戴維·亨利夠久了,她相信他的天性慈悲。那個夜晚當他從桌上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無盡的慈愛。卡羅琳深信等他鎮定下來,他一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每次電話一響,她就嚇一跳。但已經過了三天,他卻沒有跟她聯絡。

  一九六四年(15)

  星期四早上,有人敲門,卡羅琳急忙過去開門,同時順順身上的洋裝,理理她的頭髮。但來人只是個送貨員,手裡捧著一個插滿了花的花瓶。在寶寶呼吸的霧氣中,她看到一團深紅和淺粉。花是艾爾送的,謝謝你的招待,他在卡片上寫道,說不定下一趟送貨時再見面。卡羅琳把花拿到屋裡,把它們端放在咖啡桌上。她心神不寧地拾起好幾天沒看的報紙,拿掉橡皮圈。她隨意瀏覽報上的文章,沒有專心閱讀其中任何一篇。越南戰情日益緊張,社交版中報導上星期誰邀宴了誰,卡羅琳正想把報紙丟到一旁,忽然注意到一個黑框的小方塊追思會為我們摯愛的女兒所辦菲比·格雷斯·亨利生歿於一九六四年三月七日列克星頓基督教長老會教堂一九六四年三月十三日星期五上午九時卡羅琳慢慢坐下。她又讀了一次,然後再讀一次,她甚至摸摸這些字,似乎這樣就能讓字句清楚一點,讓人看得懂。她站起來走到臥室里,手裡依然拿著報紙。菲比在衣櫃抽屜中沉睡,一隻白皙的臂膀伸到毛毯邊。生歿,卡羅琳走回客廳,打電話到診所,電話一響魯比就接了起來。“我想你不會來上班吧?”她說,“這裡忙瘋了,好像全市每個人都患了重感冒。”她接著壓低聲音說,“卡羅琳,你聽說亨利醫生跟他的寶寶了嗎?他們真的生了雙胞胎,小男孩沒事,寶貝極了,但小女孩一出生就死了,好可憐。”“我在報上看到了。”卡羅琳的下巴和舌頭都感到僵硬。“能不能請你麻煩亨利醫生打電話給我?請告訴他事關重大,我讀了報紙,”她重複道,“請你轉告,魯比,好不好?”說完她就掛掉電話,呆呆地坐在那裡凝視著山楂樹和停車場。一小時之後,他敲響了她的大門。“來啦。”她邊說邊請他進來。亨利·戴維走進屋,在她的沙發上坐下。他駝著背,一隻手把帽子轉來轉去。她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像從未見過他似的盯著他。“諾拉刊登了那則啟事。”他說。他抬起頭的時候,她忍不住升起一股同情,因為他額頭上出現了皺紋,雙眼通紅,好像多日沒睡。“她自作主張,沒告訴我。”“但她以為她女兒死了。”卡羅琳說,“你跟她這麼說的嗎?”他緩緩點頭。“我打算告訴她實話,但當我張開嘴,卻說不出口。在那一刻,我只想不讓她難過。”卡羅琳想到她自己接二連三的謊話。“我沒把她留在路易斯維爾。”她輕聲說,朝著臥房點點頭,“她在裡面,正睡著呢。”亨利·戴維抬眼瞪著她。卡羅琳頓時喪失了所有的勇氣,因為他滿臉蒼白,她從沒看過他如此慌張。“為什麼?”他問,幾乎發起脾氣。“你究竟為什麼沒把她留在那裡?”“你去過那裡嗎?”她問,腦海中浮現出那位蒼白的女子,一頭黑髮落在冰冷的油氈上。“你見過那個地方嗎?”“沒有,”他皺眉,“我只知道那裡口碑相當不錯。以前我曾把其他人送到那裡,而且沒聽到過任何負面評價。”“那裡糟透了。”她說,心裡鬆了一口氣。這麼說來,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想原諒他。但她想起多少夜晚,他自願待在診所為付不出錢的患者看病。患者來自鄉村和山區,千辛萬苦地來到列克星頓,囊中羞澀,卻滿懷希望。診所的其他醫生不喜歡這種狀況,但亨利醫師卻不放棄,他不是個卑劣小人,她知道的,也不是怪人,但現在……現在為一位活著的孩子舉辦追思會,實在太詭異了。“你得告訴她。”她說。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口氣堅決。“不,”他說,“現在告訴她已經太遲了。卡羅琳,隨便你怎麼辦,但我不能告訴她,我不會告訴她。”感覺真是奇怪;這番話讓她恨透了他,但在那一刻,她卻感到他們之間親密極了,她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此時此刻,他們因為某個重大秘密而產生了牽連,不管將來如何,他們將永遠脫不了關係。他拉起她的手,她覺得非常自然,仿佛他應該這麼做。他把手舉到她的唇邊,吻了一下。她感覺到他的雙唇緊壓著她的指節,肌膚上也感到他的溫暖的鼻息。當他抬起頭放開她的手時,臉上儘是痛苦與困惑。卡羅琳若察覺出任何一絲偽裝或算計,她絕對會馬上拿起電話通知本特利醫生或是警察,向他們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但他眼中含著淚水。“一切由你掌握,”他邊說邊放開她的手,“我交給你來處理。我相信對這個孩子來說,路易斯維爾的中心是個不錯的棲身之地,我考慮了很久才做出這個決定,她會得到其他地方無法提供的醫療照顧。但不管你打算怎麼辦,我都尊重你的決定,就算你決定打電話給有關部門,我也會負起全責。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受到任何牽連。”他表情凝重。卡羅琳第一次想到未來,也考慮到將小寶寶排除在外的種種狀況。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他們倆人的事業會受到影響。“我不知道,”她慢慢地說,“我得想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拿出錢包,把它全部掏空,三百元!她很驚訝他身上有這麼多錢。“我不要你的錢。”她說。“這不是給你的,”他說,“這是給孩子的。”“菲比,她叫菲比,”卡羅琳邊說邊推開鈔票,她想到出生證明,在那個下著雪的早晨,亨利·戴維在匆忙中除了簽字之外,其餘一切空白。她若在出生證明上打上菲比和她自己的姓名,那該多容易啊。“菲比。”他說,他起身準備離開,把錢留在桌上。“卡羅琳,拜託,做出任何決定之前,請先通知我一聲。我只有這個要求,不管你做何打算,請先給我個警告。”說完他便離開,屋裡一切跟先前完全一樣:時鐘擺在壁爐架上,地板上一方光影,光禿禿樹枝的影子非常顯著。幾星期後,樹木將長出新芽,枝頭冒出片片新葉,地上的影子也將隨之改變。這些她已見過太多次。但此時屋裡顯得陌生,好像她根本沒住過這裡,感覺相當奇怪。過去這些年來,她沒有添置太多物品,原因不僅是天生節儉,而且因為她總想著自己會搬到其他地方,過她該過的日子。粗格呢布的沙發和配成一套的椅子,她覺得這類家具還不錯,也是她自己挑的。但現在看來,她全都可以輕易捨棄。她環顧四周,上了相框的風景版畫、沙發旁的柳條雜誌架、低矮的咖啡桌,她心想,這些全都可以丟棄。忽然間,她的公寓和市內所有診所的候診室一樣單調乏味,況且這些年來,除了等待之外,這裡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她試圖打消這些念頭,當然還有其他比較不戲劇化的處理方式,她母親就會這麼說。母親會搖著頭叫她別當莎拉·伯恩哈特,多年以來,卡羅琳始終不知道誰是莎拉·伯恩哈特,但她曉得母親的意思:過度感情用事是不好的,結果只會擾亂平靜的生活秩序。因此,卡羅琳把感情像寄存大衣一樣儲藏在心中。她把感情擺在一旁,想像著有一天終究會重新拾起,但她當然從來沒有這麼做。直到從亨利醫生手中接過寶寶,情況才有所改觀。某些事情已經起了頭,她想阻止也沒辦法。她感到又害怕又興奮。她今天就可以離開,到其他地方展開新生活,更何況不管她打算拿寶寶怎麼辦,她都非走不可。在這個小地方,她連到超市都會碰到熟人。她想像露西·馬丁的眼睛愈睜愈大,四處傳播卡羅琳的秘密,告訴每個人卡羅琳有多喜歡這個小寶寶。露西八成暗自竊喜,可憐的卡羅琳,大家會這麼說,這個老小姐想有個自己的小孩想瘋了。我交給你來處理,卡羅琳。他看來老了好幾歲,整張臉皺得像顆核桃。第二天早晨,卡羅琳起個大早,天氣好極了,她打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以及春天的氣息飄進屋裡。菲比晚上醒了兩次。趁她睡著時,卡羅琳已經打包,在黑暗中把東西搬到車裡。卡羅琳發現自己東西很少,只裝滿了幾個皮箱,很容易就擺進車子的后座和車廂。真的,她隨時可以啟程前往中國、緬甸、或是韓國,她想想覺得很開心,也很滿意自己的效率。昨天中午之前,她已做好所有安排:“善意”慈善機構會來收取家具,清潔公司會來打掃公寓,她已經取消水電和訂報,也寫了信取消銀行戶頭。卡羅琳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邊等待著,直到聽到樓下的門用力關上,露西轟隆隆地發動車子,她才很快地抱起菲比。臨走之前,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她在這裡度過好多充滿希望的歲月,此時此刻,這些歲月有如曇花一現,似乎從來不曾存在。她緊緊帶上大門,走下樓梯。她把菲比放在后座的紙箱裡,開車進城,一路駛過青綠色牆面和橘色屋頂的診所、銀行、乾洗店和她最喜歡的加油站。到達教堂時,她把車子停在街旁,把沉睡中的菲比留在車上。教堂後院裡的人群比她預期的多。她在人群邊緣停步,距離近到剛好看得見戴維·亨利凍成粉紅色的後頸和諾拉·亨利盤成一個正式髮辮的金髮。沒有人注意到卡羅琳,她的鞋跟陷到人行道旁邊的泥地里。她把重心移到腳指頭,想起亨利醫生上星期叫她去的中心那股陳腐的氣味,也想起那個穿著無袖棉袍,黑髮落在地上的女子。話語飄蕩在沉靜的晨間空氣里。黑夜有如白晝一樣明朗;黑暗與光明對主而言不分軒輊。卡羅琳整夜沒睡。她半夜站在廚房窗邊吃餅乾,她已分不出白天和黑夜,昔日舒適平凡的生活已完全改變。諾拉·亨利用蕾絲邊的手帕擦擦眼睛。卡羅琳記得她用力生下雙胞胎時,手抓得好緊,也記得那時她眼中的淚水。這會傷透了她的心,戴維·亨利斷然說道,此時卡羅琳若抱著她失去的嬰孩走過去,她會作何反應?卡羅琳若干擾了她的追思,會不會引發更多傷痛?你將我們的罪孽擺在你面前,將我們隱藏的罪惡擺在你的光輝之中。牧師說話時,戴維·亨利挪動了一下身子。卡羅琳第一次從心底知道了自己打算怎麼辦。她喉頭一緊,呼吸變得短淺,小碎石似乎緊壓著她的鞋底。後院裡的人群在她眼中晃動,她覺得自己快昏倒了。諾拉彎起修長的雙腿,如此優雅動人,忽然之間卻跪倒在泥地上。卡羅琳看在眼裡感到好沉重。風掀起諾拉短短的面紗,拉扯著她的圓盒帽。因為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恆的。卡羅琳看著牧師的手。當他再度開口時,話音雖然模糊,但似乎不是針對菲比,而是衝著她來的,仿佛是某種無法扭轉的定局。我們已將她的軀體交付自然,泥歸泥,塵歸塵,土歸土,天主佑護並留下她,主用他臉上之光照亮她,予她安寧。聲音暫時中止,風吹向樹林間。卡羅琳振作起來,用手帕擦擦眼睛,快速甩甩頭。她轉身走到車子旁,菲比依然沉睡,一縷陽光掠過她的臉龐。所有的結束都是開始。不一會,她已轉過堆了一排墓石、墓碑的工廠旁邊的街角,向著州際公路前進。人們剛進城就看見墓碑工廠,豈不是個壞兆頭?想來真是奇怪,但她已將這些拋在腦後。開到公路分叉點時,她選擇朝北前進,駛向辛辛那提,然後前往匹茲堡,循著俄亥俄河開往那個蘊藏著亨利醫生神秘過去的地方。另一條通往路易斯維爾智障人士之家的公路,逐漸消失在她的後視鏡中。卡羅琳開得很快,感覺狂放不羈,激動不已,心中有如白晝般明亮。說真的,此時此刻,壞兆頭算得了什麼?畢竟,在世人的眼中,這個在她車裡的嬰兒已經死了。而她,卡羅琳·吉爾,也正從世界上消失。開著開著,她感覺愈來愈輕盈,仿佛車子已經飄浮到高空,靜靜越過俄亥俄州南部的田野。在那個陽光亮麗的下午,車子朝著北方和東方前進,卡羅琳對未來充滿信心。為何不呢?因為倘若在世人眼中,最不幸的事已經發生在這兩個人身上,那麼毋庸置疑,她們已將最糟糕的留在了身後。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