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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她整衣的時候,我看到她身上的紫斑更多了。

  聯想到她幾天前就出現的瘀血情況,這才猜想媽可能又添了什麼新病。我想,一定要帶媽到醫院去了。但那時已是星期六的下午,醫生護士都下班了,即使到了醫院,媽既無高燒又無痛苦,也不一定會引起值班醫生的重視。媽雖然添了新病,卻並不一定是大病,等到星期一再上醫院也不遲。

  可是我錯了,那正是大病,而且是要命的大病了。

  媽也沒有能等到星期一。

  要是我知道還有三十多個小時媽終究還是走了,我又何必強求她學習自理呢?她去世後,小蘭(維熙夫人)的媽媽說,對一個古稀老人來說,就是嚴格按照科學的辦法吃飯、鍛鍊,對延長他們的壽命又有多少實際意義,何不順其自然呢?

  人這一輩子或許千難萬險都能闖過,但是總有走到頭的時候。媽也一樣。我能犟過上帝、再讓她重頭開始,或再給我添上一段歲月嗎?

  八十年的艱苦歲月,把她累苦了、也榨乾了。現在她終於覺得力不從心,實在掙扎不動了。她夠了,不想再累了,她要走了。不論我怎麼攔也攔不住她了,就連只有她和我知道的那個誓約也拽不住她了……

  ※        ※         ※

  考慮到她在地上滾來滾去,衣服滾得很髒,上完廁所我就給她換乾淨的衣服,當我給她脫下夾克,轉身去拿乾淨襯衣的時候,聽見她在我身後說:「哎喲,全讓汗濕透了。」

  襯衣全讓汗濕透了!

  由此可見剛才我逼她進行的那一番操練,讓她的體力消耗到了什麼程度!

  我卻假裝沒有聽見。我不但在逃避自己的過錯,也在逃避她的控訴。

  然後我心虛地走出客廳。因為深感良心的譴責,竟一時不敢去照管她,她在沙發上一直閉著眼睛似睡非睡地坐著。

  晚上來熱水以後,我說:「媽,我給您洗澡吧。」

  媽只說:「哎,別,別,別。」她不說「我今天太累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因為,那不等於是對我的譴責?就是我把她折磨成那個樣子,她也不肯說我半個「不」;哪怕良心上的丁點折磨她也不願讓我承受。

  ※        ※         ※

  十月二十七號,星期日。

  一早起床,是媽自己疊的被。

  我誇張出意外的驚喜:「嘿,媽真棒,自己疊的被。」儘管我的信心在媽昨天的表現中差不多喪失殆盡,但只要有一線可能,我仍然不死心地鼓勵媽樹立起奮鬥下去的勇氣。

  她呢,純粹是因為見我高興,勉勵地、也許還是勉強的一笑。經過昨天的消耗,她的心力雖然喪失殆盡,可她還是掙扎著疊好了被蓋。因為這將表明,她的身體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已經恢復到可以自理的地步。我會因此感到高興……既然她的身體狀況在很多方面讓我感到焦慮,就想方設法在尚能勉強為之的事情上安慰我於萬一。哪怕這種假相如海市蜃樓一樣,轉眼就是風消雲散,能讓我高興哪怕幾分鐘媽也會不遺餘力。

  可能把媽的起居安排在客廳睡還是考慮欠周,她肯定覺得客廳終究不是一個名正言順的休息之地,所以早上一起床就讓我把摺疊床收起,整天坐在沙發上打盹。不過她也許覺得坐在沙發上比躺在床上更便於起立?

  這一整天媽都坐在沙發上打盹,似睡非睡。每當我躡手躡腳走近她,為她把滑到腿上的毯子重新蓋好的時候,她都會睜開眼睛,像是看著、又像沒看著我地朝我望望。

  那目光寧靜、柔和、清明、虛無、無所遺恨……我甚至還感到一種特別的溫煦,那正是生命之火在即將燃為灰燼時才有的一種溫煦。

  我沒有看出一絲異常、恐懼、悲哀、怨尤……也許那時她已心平氣和地,慢慢地走向歸依她的終點,她的結局。折磨了她一生的煩惱這時似乎被她一路行著、一路漸漸地丟棄。也許那就是很多人難以達到的於生、於死的通達。

  母親去世後,我有點明白了為什麼有人把死亡說成是我們的歸宿。

  ※        ※         ※

  下午我到老家去洗髒衣服,因為洗衣機還在老家裡放著。並取她在醫院吃剩下的「片仔癀」以便塗抹她身上的那些出血性紫斑,不知是雲南白藥,或是「片仔癀」的功效,還是媽的吸收能力強,反正媽身上那些墨黑的瘀血斑塊又漸漸地消失了。

  推開客廳門叫她吃飯的時候,她睜開眼睛幽幽地問:「快天亮了?」

  我心裡又是一堵。媽怎麼連天亮、天黑都分不清了。

  我不能回答她,我不願她知道自己又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在餐桌前坐定後,媽似乎又有些心慌,手也有些發顫。舉放碗筷時,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落,像是勉為其難地支撐著碗筷的重量;又像喪失了舉手投足間的輕重分寸。

  說話時氣也抖抖的。

  現在才想到,她可能在極力掩飾身體的不適。因為手術後我一直沉浸在勝利的興奮之中,她不忍打破我的那個幻象,不願讓我失望。為了這個,哪怕把就要一敗而不可收的真情再隱瞞一分鐘、再往後拖一分鐘也好。

  媽,就為了讓我快樂這一會,您也許耽擱了診救的時機,送了命,您為什麼這麼傻?您怎麼不明白?只有您活著,我才有真正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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