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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吃大喝到半途,我與微微不知為何從熱鬧里溜出來。外面的天氣與此刻一樣陰沉,飄著些零星小雨。微微開車,我們漫無目的地遊蕩在馬路上,開到淮海路的時候,路突然變得很堵,前面亮起一片剎車燈。於是我們把車窗搖開,坐在裡面抽菸,放著音樂。那天放的音樂可真好聽,我們開得很大聲,可是之後卻再也想不起來放的是什麼。旁邊並行的車突然搖下車窗,后座上兩個年輕男孩探出身來對我們說音樂真好聽啊,然後問我們要電話號碼。我們都聽見了,可是假裝沒有聽見。我們笑嘻嘻地繼續說話、抽菸,有時候沉默。覺得窗外都是愛情,只要風一吹,就能被吹進來。

  等我們再回到咖啡館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散去了。胖子買回來各種焰火。有蛋糕那麼大的,也有可以拿在手上的。那時候並不是春節,要買來焰火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幾個男孩把大焰火搬去馬路當中放,砰砰幾下,在天空中燃燒出巨大的光芒。反正是深夜了,沒有車,也很少行人。偶爾路過的計程車司機也把車停下,甚至下車來抽根煙,彼此間再閒扯兩句。

  我們又放了些“夜明珠”,微微放的那顆歪了,一抹小小的火花濺到對過的陽台上。陽台上站著位穿了睡衣的中年人,像是剛剛打完麻將的樣子,他也沒有說什麼。於是我們所有人就一起看著那抹火花燒了短短一會兒,熄滅了。

  拾陸 ◇

  天氣好些的時候,媽媽提起要去掃墓的事。前幾年我都不在家,所以很久沒有去過墓地,每年都是她與爸爸在清明或者冬至的時候,把去世的家裡人都探望一圈。這回正好阿姨還沒有回美國去,便說好與媽媽一起去掃墓。

  她們要去看望的是她們的大姐,在十多年前的冬天去世。那會兒我還在念高中,不知出於什麼緣故,她生病的事情,家裡人都不太願意對我提起。媽媽告訴我的時候,臉上也掛著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情。中間我只去醫院裡看望過她一次,她穿著病號服,只不過是病了兩個月,卻已經是入了膏肓的樣子,身體變得薄寥寥的,與床單渾然一體。病房很髒,氣味難聞,燈光昏暗。每個人都像是要在這兒住很長時間的樣子,病房的角落裡堆滿各種生活必需品,地上甚至搭著鋪子,有人裹著被子睡在那兒。

  姨媽被我所不熟悉的親戚圍繞著,熱烘烘的暖氣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站得遠遠的,不願靠近,甚至連看都害怕看一眼。如果可以安慰到她的話,我自然也想去安慰,可是就連平日裡最低層次的痛苦都很難被安慰,更不要說面對死亡時的伶仃。而周圍那些苦著臉的人,又能夠帶給她什麼。

  然後媽媽把我拉過去,拉到姨媽的面前,像是要完成一件任務。我低著頭,不敢看她的臉,她的臉變得非常不好看,頭髮剪短了,像是枯槁的男人。於是我只好看著她的手,她已經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卻還要對每個來看望她的人說上幾句話。她問我功課做好了沒有,我說做好了。然後她指著床頭的一根香蕉說,拿去吃。我說好的,便接過來,剝開皮,機械地吃掉一根,又吃了一根。時間如此難熬,而她沉默著,我媽媽也沉默著,她們都只是看著我吃。

  之後沒多久,姨媽就去世了。媽媽隔了兩天才告訴我,那會兒我剛剛結束了會考,正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聽磁帶,她走進來挨著我坐在床邊上。我知道她要跟我說什麼,其實我前些天就知道了,他們擔心我的考試而沒有告訴我,但我能夠看到他們竊竊私語時的神情,以及進出房間時的匆忙與憔悴。她說起這件事情時支支吾吾的,小心翼翼地選擇著詞語,不知道因為什麼而顯得難以啟齒。她絕對不願意說出死這個字,好像這樣就成了蓋棺定論,又非常粗俗。她最後委婉地說,姨媽沒了。

  而我對於死一無所知,更不懂得安慰人。我只好看著她,她說完了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來表達自己的悲傷,便在那兒坐了一會兒。我們靜悄悄地注視著桌上的兩本書、一台收音機。然後她站起來,撫平床單的皺褶,走了出去。我則重新戴上耳機。

  後來的那個寒假,姨媽的女兒在我家裡住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我的媽媽也乾脆休假在家裡照顧我們倆。我的表姐看起來並沒有我以為的那麼傷心,那會兒她已經上大學了,耳朵上穿了洞。晚上就只有我們倆的時候,她也不會說起她的媽媽來。倒是會輕聲說起她的男朋友。每次她洗完頭髮,就會拿出一個廉價的直發板叫我幫她把頭髮拉直。寒假裡天總是暗得很早,我常常在昏暗的光線里幫她拉直頭髮,她的頭髮很多,濕濕的,滾燙的直發板一碰上去就升起一股白色蒸汽。她總是選擇在那個時候哭上一小會兒,我專心地把她的頭髮分成一綹一綹,有時候脫線板上閃起幾抹劈啪亂響的火星,我們權當不知道。

  我已經搬好了家,但是因為第二天要早起的緣故,晚上我還是住在了爸媽那兒。爸爸如往常般出去散步了,媽媽坐在沙發里折錫箔,電視裡放著韓國連續劇,她心不在焉地看兩眼。我在她身邊坐著,幫她一起折錫箔,她會三種折法,教給我一種最容易的,儘管如此我還是跟不上她的速度。廚房裡煮著茶葉蛋和玉米,香氣濃郁。每次要出門,她總是會煮上些食物,必然還會事先涼好一茶缸的茶水,是多年來的習慣。就像是明天我們要一塊兒去秋遊了一樣。

  第二天清晨我們一起出門,與阿姨約好在火車站碰面,一起去蘇州的鳳凰山。小時候我常坐這趟車,因為過世了的姨媽在蘇州住過很長時間。那是許多年前了,鐵路還沒有提速,中間要經停好幾個小站台。那些季節,常常是五月或者十月的假期,都是一年裡的好時節。姨媽的家在山腳下,推窗出去,能看見山野間層層疊疊的綠色。起風的時候,所有綠色都在輕輕晃動。我們總是坐清晨的火車去,好趕上一頓豐盛的午飯。發車的時候,天色也都是暗的,蒙著層灰,有時我趴在媽媽的腿上,看窗戶外面的電線桿和樹飛快掠過,然後天就慢慢亮起來了。

  其實現在與多年前也並沒有兩樣,媽媽習慣性地把靠窗的座位讓給我,阿姨坐在對面。車子開動以後,媽媽開始從包里不斷往外掏出食物,茶葉蛋、玉米、橘子,甚至還有幾隻清晨特意早起蒸好了的饅頭,我咬了一口,蘿蔔絲餡兒的。

  “你可不知道。”阿姨扁扁嘴喝口茶說,“昨天早上我出門去給老娘買豆漿,回家的時候她把廁所搞得一塌糊塗,地板上都是大便。問她是怎麼了,她也說不出來個所以然來,只一味地拉扯著褲子。你說她這是怎麼了。”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正巧被你趕上。不然家裡的保姆為什麼一批批地換呢,再多加錢也沒有用。再加上老娘脾氣那麼差,疑心病又重,總覺得別人要占她便宜。”

  “可我總覺得不對勁。你說,她會不會是這裡有問題。”阿姨指指自己的腦袋,壓低了聲音說著,害怕被別人聽見。

  “可不是麼。”媽媽看了我一眼,也輕聲對阿姨說,“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剛剛午睡醒來,叫我幫她倒洗腳水泡腳。剛開始我以為她錯把下午當做晚上了,陰天嘛,外面黑沉沉的。結果我給她倒好,她嫌不夠燙,她想要滾燙的洗腳水。然後她讓我把包遞給她,她都已經不出門了,哪有什麼包。我站著不動,她就開始發脾氣,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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