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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徹夜未眠。樓下的人一直到三點才漸漸散去。他不需要再往下面看,只要聽著謝大姐誨人不倦的聲音,漸漸嘶啞,漸漸輕了。他和蓓蓓就知道人群終於散開了。

  他和蓓蓓一直站在窗口,互相用眼睛慰問著,交換著忐忑不安的感覺,也交換著那種終生的遺憾。蓓蓓的淚水一直在流淌,不時用毛巾擦拭一下。

  人群散開的時候,他們都把手放在心口拍著。這是石庫門的肢體語言,可是,他們能寬慰了自己嗎?瑞平在無聲地說:“還好,這一夜過去了。”蓓蓓無聲回答:“今生今世還會有這樣一夜嗎?”瑞平再說:“可惜,我們沒有做成。”

  他們意識到他們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了。蓓蓓靠在門框上,整張臉上全都寫著遺憾。

  早上7點,對面亭子間嫂嫂上樓來了,送給蓓蓓一碗餛飩,也用竹竿“渡”了一碗給瑞平。瑞平接過碗,說:“慢點,我還有錢和糧票要給你。”亭子間嫂嫂收起竹竿,說:“不要緊,一碗餛飩還是吃得起的。”亭子間嫂嫂顯然在她下班走進弄堂的一段路上已經全部知道了事情。蓓蓓的眼睛紅著,亭子間嫂嫂轉身對蓓蓓說:“來,我替你把頭梳一梳。這樣好看的小姑娘。又是到香港去,哭什麼呀。”

  亭子間嫂嫂以往看多少有點錢的汪家和陳家總帶有一點醋意。前些日子聽說汪家要搬走了,便又覺得自己將房子弄大一點有了希望。現在輪到她來勸蓓蓓、瑞平,她就很有點面子了。所以她在女人軟軟的心腸之外,還有一點能夠參與其間的得意。何況,等她下樓之後,自然會有人向她打聽一切。她也當然有事情可以講。

  生逢1966 20(8)

  “蓓蓓,不是我說你,心總要放寬一點。很多的事情是不能急的。我聽人家說,香港霓虹燈要比上海多,香港人要比上海人有錢。你啊,就不要再留戀上海了。對面的這個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忘掉他好了!”

  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亭子間嫂嫂扭過身子,向瑞平飛了個眼色。不料瑞平已經躲到前樓去了。

  蓓蓓被亭子間嫂嫂打扮得山青水綠,心情就有一點平靜了。亭子間嫂嫂說:“現在我要去困一歇了。是明天上午的車吧?我和你二樓叔叔送你。”二樓“叔叔”其實是“嫂嫂”的丈夫,“叔叔”是瑞平這一輩人喊出來的,“嫂嫂”是從校長對她的尊稱開始的。

  瑞平其實一直不願意離開後間,只是因為蓓蓓家的人一直不斷。他們實際上已經被監視,不能再有接觸。下午三時,他張望了一下,發現蓓蓓正在等他。一肚子的話用文字描繪不出來,他們就放棄了用紙版對話。蓓蓓舉起了一隻手,讓瑞平猜。

  瑞平故意不猜。她將手張開,這還是一個“壓箱底”!“這個是男人,這個是女人;這個是你,這個是我……”這就越發撩撥了他的遺憾。他們昨夜鑄成了終生遺憾,讓那種饑渴越發強烈。

  蓓蓓將門關上,放下保險,用手勢要瑞平也將門插上。

  這是在大白天,蓓蓓是什麼全顧不上了!她脫下她的短褲,放在一邊,然後又脫下上衣。最後,她毫無羞澀地裸體站在瑞平的對面,像昨夜一樣。她含著眼淚,挺著她狐狸一樣的細腰,執著地在等待。她胸口的白鼠隨著她沉重的呼吸緩慢起伏。瑞平十分驚訝,遠遠地,竟然聞到了她身上的淡淡的檀香味還有汗味,手指已經撫到了柔軟的肌膚。

  他心臟非常緊迫地跳動著,他的氣管絲絲作響,還是那股鐵鏽味道,正如他在籃球賽最驚心動魄的瞬間。

  咬著牙,他用脹滿青筋的手解開了襯衣的扣子,脫下了醜陋的褲子。

  他們只能這樣很笨拙地繼續昨夜的激情。這是一種無聲的贈言,他們知道告別之後兩個靈魂將重新回到孤獨中間,但是,他們還要互相致謝。她知道陳瑞平喜歡看她走路,婀娜多姿地走路。於是,蓓蓓就翹起粉紅的腳趾,鬼魅一樣的膝蓋幽雅地晃動,她慢慢在屋裡走著,一面扭著腰身。雖然是沒有伴奏平常的幾步,瑞平看來是非常美麗的青春之舞。想著蓓蓓從此之後天高水長,縱有一肚子委屈,哪裡可以去說,瑞平的眼睛很快就模糊了。窗和窗之間,已經是咫尺天涯。他想伸出雙手,可是他的手再長,怎麼夠得著呢?淚水漾出了眼眶,淌了一地,他沒有什麼能夠相贈,只有19歲男孩的淚。

  生逢1966 20(9)

  一向喜歡在瑞平面前流淚的蓓蓓今天一直忍住不哭,直到最後。她站住,看著瑞平,突然就反身離開後間。門蓬的一下關上,驚天動地的嚎啕就傳了過來。

  夜晚是怎樣到來的,瑞平不知道。對面房間裡嚶嚶的哭聲,停停行行,像連綿的秋雨,沒有一個盡頭。他只能坐在窗口乾著急。

  他就這樣睡著了。半夜,他突然驚醒。像是一個夢,是媽媽在對他說:“你啊,哼!你能做什麼?你已經不認我這個娘了,我們的家也全被你敗光了!”醒來心還在怦怦劇跳。

  不知是幾點了,對面還是四扇打開的窗戶,在窗戶的一角,有一個白白的身影。這是蓓蓓。女孩總是藕斷絲連,蓓蓓如果等不到他醒來,或許會這樣站到天亮。這天有淺淺的月光,蓓蓓俏麗的眉眼能依稀辨出,她不哭了,她的神態很安祥,人像是一張照片一樣輕盈。兩人相視著,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點動作。蓓蓓將一樣什麼很輕的東西扔了過來,這次她扔得很果斷,“的”的一聲,東西落到了地板上。瑞平循聲在地上摸了一會,撿起來,知道是一個他曾經朝思暮想的團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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