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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逢1966 19(5)

  小妹看了不忍心,將裝紗頭的餅乾筒往邊上一放,就對瑞平說:“跟我來吧。”小妹的家在亭子間裡,大同坊的亭子間只有七個平方米,在瑞平家中,這樣的亭子間是勞動大姐睡的。長腳阿蔡已經是長腳了,再加上小妹媽媽也不是一個矮人。小妹也有一米七四。七個平方如何居住三個人是很叫人奇怪的。瑞平以前一直沒有到小妹的家去過。小妹的媽媽倒是經常要瑞平到前弄堂去玩,只是媽媽卻不願意,說是瑞平看見人家住這樣差的房子,說不定會說些什麼話掃人家的興致。這天走上樓梯才知道,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裡,阿蔡還搭上了一個小閣板。朝北的亭子間本來就很暗,搭上閣板之後,更顯得暗了。閣板搭在長腳阿蔡夫婦的床上面,就像是集體宿舍的雙層鋪,上層稍稍狹了一點,房間裡除了一隻很陳舊的簡易五斗櫥,就沒有什麼象樣的家具了。瑞平這才知道小妹一家幾乎所有的事情全在弄堂里做。他在牆角見到了一塊圓的膠木板,這就是他們吃飯的飯桌。

  小妹的媽媽在樓下的廚房裡燒飯,小妹就將門掩上了。她脫下鞋,修長的身軀一下就上了閣樓,開始瑞平只能見到小妹幾乎坐在自己的雙腳之上,小妹的腳趾頭是圓圓的,和蓓蓓不一樣。然後小妹很靈活地在上面轉了個身,探出頭來,將一個很沉重的東西扔了出來。這是一個旅行袋,藍色的,正是瑞平家中被抄家帶走的那個,硬硬的裡面全是書。小妹從閣板上跳下來,將拉鏈拉開了。瑞平一眼就看到了書裡面有一些就是自己家的:《林海雪原》、《烈火金剛》、《紅岩》、《青春之歌》、《歐陽海之歌》。“他們拿走了很多。”小妹說,將拉鏈拉到了頭。在旅行袋另外一角變出了另外一些書:雨果的《九三年》,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茅盾的《腐蝕》,陳登科的《風雷》,艾明之的《火種》,還有《紅樓夢》和《官場現形記》、《古文觀止》。有一本書,被抄走是瑞平萬分心疼的,現在小妹也從旅行袋裡拿出來了。那就是蘇聯別萊里曼的《趣味物理學》。最後掏出來的是一本《資本論》,解放初期出版的豎排本,紙張已經發黃。

  這些書全部放在長腳阿蔡的床上,像是一座小山。小妹很認真地對瑞平說:“你可點清楚了,這是我還你的。從那天抄家開始,我就將這個旅行袋留下了。你家的書少了很多,《家》、《春》、《秋》沒有了,《基度山恩仇記》沒有了,《紅與黑》沒有了,《飄》沒有了。

  “現在這些書就全還你了。還有是我在成都路上的那個廢品回收站,用練習本和那個阿鬍子換來的。這裡還有幾本,是圖書館的封條被撕開之後,很多的書在紅衛兵手中流傳,傳到我這裡,最後也沒有人問我要,就放在裡面了。以前我不能還你,怕還有人到你們家尋找罪證,又將它們全部拿了去。現在你媽媽廠里的人不會再來了。我想你看看書可以解解厭氣,也不要一個人瞎想,反正也沒有人到你們家革命去了。”

  生逢1966 19(6)

  “書你全部看過了?”

  “你問這個幹什麼?《古文觀止》還讀了不止一遍。只是《資本論》看不懂。”

  “謝謝你,小妹。”

  小妹的眼睛便近距離地直直看著瑞平,看得瑞平把頭低下了去,小妹便把自己的眼睛看往一邊。

  “這裡也有一本《軍隊的女兒》,不過不是你家的。是我自己的。我送一本《軍隊的女兒》給蓓蓓作紀念不好嗎?”小妹從枕頭底下拿書來,現在已經不能買到這樣的書了。

  “應該的。”瑞平囁嚅著,小妹和蓓蓓到底是不一樣的。小妹骨子裡是一個一直在堅持什麼的人。

  “我還有什麼沒有交代清楚的?沒有,好。”看到瑞平搖搖頭,小妹將旅行袋拎出門外,輕輕放下。“我們兩清了。”她用手比劃了一下,好像門檻就是一根分界線。小妹說話一向很簡潔。瑞平很久以來的一些幻想現在正式結束。沉甸甸的旅行袋和空落落的心一起回到了家裡。

  他不由自主走進小間,蓓蓓正等在對面。

  “你怎麼了?”

  “沒有什麼。”

  “你的魂到哪裡去了?”

  “還在。”

  “我的照片呢?”

  “拿來了。”

  他們其實沒有說話,是用眼睛和表情近乎啞語將這些意思表達出來的。瑞平背過身去,平靜了一下自己。重新回身的時候,好像有了一點神采。他們並不希望這些天全是黑暗的,他失去了小妹,畢竟還有蓓蓓。

  他們年輕,血氣方剛,當然少不更事。他們的膽子變得大了起來,傍晚西曬太陽收去了刺眼的光芒之後,他們決定開始延續自己的童年生活。小時候,他們是坐在一起玩,現在,他們不能坐在一起,就用四個眼睛來傳遞遊戲。一張又一張,瑞平將照片給蓓蓓看。蓓蓓踮起腳,她有一點近視,便很著急,戴上了眼鏡總算看得清楚一點了,於是伸出雙手向他要。他點了點頭。

  他們打牌。用兩副牌來打。兩面各人一副,陳瑞平很認真地發牌,對面汪蓓蓓也很認真地發另一副牌。為了表示公正,兩個人全將牌高高舉在手上,不時會出錯牌,不時又會有賴皮,就像小時候一樣。一方虎起了臉,另一方就掩著嘴吃吃的笑。在硬紙版上畫上正字記錄戰績。玩懨了,汪蓓蓓又拿出將在香港穿的衣服,穿給陳瑞平看。香港會有這樣五顏六色的衣裳,很讓他吃了一驚。怎麼衣服可以有綠的紅的還有這樣“葷”的顏色?汪蓓蓓本來很會舞蹈,走的模樣又很妖,是要讓他笑一笑。箱子裡的衣服,一次又一次地換,汪蓓蓓就不斷變換姿勢。四套衣服全穿完了。這啞劇受到了唯一的觀眾的熱烈的無聲的掌聲。夜幕漸漸收去了夕陽的餘暉。弄堂中想起了收音機的聲音。他們開始討論明天到什麼地方去。因為明天其實是最後能自由支配的一天。硬板紙已經塗抹成了黑色,只好把練習簿上的紙撕下來用回型針夾在紙版上。江山已經紅遍,上海其實沒有多少地方是沒有人的,已經沒有一個地方沒有警覺的眼睛。這是一場智力測驗,正如以前在課堂上他們在老師面前角逐最高分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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