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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最後突然瞪大眼睛看著陳瑞平。過了一歇,讓小娘舅拿來老花眼鏡,罩在眼睛上,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看了一回陳瑞平的臉。長嘆一氣,沒有話說。這樣一看,讓陳瑞平慌了起來。他不知道外婆看到了什麼,便很緊張地問了兩句。外婆說沒有看出什麼來。問得緊了,外婆才說:“你要記住,什麼事全會過去的。不要往死里去想。倒是現在要想一想你還活著,一根汗毛也沒有少,你還那樣年輕。沒有毛病,沒有少了手腳。”陳瑞平和蓓蓓聽得害怕。外婆叫瑞平過去,用一雙蒼老的手在他的背上撫摸了很久,老淚縱橫。過了一會,才說:“人要活得長久一點,人要活得比事情長,活得長久,就可以把路走完了。曉得了?”

  陳瑞平說已經記得了,他走了一條漫漫長路,一直沒有轉過彎,現在知道路上寫著的全是悲劇,他根本不知道何時會結尾。瑞平沒有料到外婆會說出這樣轟轟烈烈一番話,病病弱弱的一個老太婆,好像這世界全部看通透了似的,什麼都奈何不了她。連死亡也是,文化革命也是。外婆笑了笑,老年人的表情本來就不豐富。這一笑是帶著苦味的,就很叫人驚懼。外婆就背過身子睡下了,好像把所有的事情全部交代完了。

  他們是在外婆家吃了午飯才回家的。外婆一家吃飯全部還是崗尖象丘陵一樣,連生病的外婆也用開水泡了,吃了大半碗。蓓蓓和陳瑞平吃得很少。小娘舅搖著船送他們,小娘舅說:“知道你要走,外婆哭了不知多少次,你雖然是她抱來的,總比親生還要親生。”

  蓓蓓說:“我夜裡做夢,從來沒有夢見我的爸爸媽媽,一做夢就是外婆和好婆。”

  “人強不過命啊!”小娘舅嘆惜道。然後對瑞平說:“你以後也可以來走動走動,黃渡終歸還有一點風景。夏秋光景,瓜果總是有一點的。”

  搖到千秋橋,小娘舅對瑞平說:“外婆年紀大了,你就當她瞎七搭八。外婆其實從來沒有給人算過命。算命是迷信。”瑞平就點點頭,不再說了。

  很久很久以後,那刻骨銘心的日子總會在毫無預感的時候進入陳瑞平的夢中。陳瑞平幾乎記得每一個細節。那些日子是自由的,但是又極大的不自由。他們正像是在兩個籠子中的鳥,互相叫著,對望著,就是不能飛出來。甚至除了關到一隻籠子中,沒有別的辦法。每時每刻又總是有著秒表的聲音在催著人,其中有一隻鳥籠子很快就要被人提走了。兩間小小的屋子是籠子,屋子外面也是籠子,不過是大一些罷了,石庫門和那個特定的時代的精神體系交叉著,無形跡地籠罩在空中。

  生逢1966 19(4)

  第三天是很忙碌的一天。汪蓓蓓將所有的時間全用來接待客人。客人也送了一些東西來。無非是一些土產,例如筍乾,赤豆,西米,大白兔糖。這時的上海人有一點夜郎自大,還以為香港是一個小地方,其實上海當時能自豪的東西在香港全部都有,要票的東西在香港全都不要票。這些東西名義上全部是送給好婆的,所以蓓蓓還必須一樣一樣都收到旅行袋中,原來的五十公分旅行袋顯得太小了,下午蓓蓓又到淮海路第二百貨買了一隻六十公分的帆布大號旅行袋。太重了,她不能將兩隻旅行袋左右手各一隻提著,就用毛巾繫著,一前一後,像跑單幫一樣。

  蓓蓓在鏡子裡見到了自己的滑稽相,特地跌跌撞撞走到窗前,讓陳瑞平看。瑞平大吃一驚,連忙搖晃雙手,要她放下來。蓓蓓就是不放,在那裡左一下右一下扭了起來。兩隻沉重的旅行袋就晃了起來。瑞平的臉驚惶得變了色。這樣的臉色大概讓蓓蓓很開心,她就將旅行袋放下。咯咯笑了起來,她笑得很燦爛。瑞平卻虎起了臉,隨便抓過一張紙,潦草地寫:“當心!當心!!當心!!!這些全部由我來扛。”

  蓓蓓這才收去了笑容,換了一張臉,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這天的下午,瑞平特意到照相館去了一次。照片清洗出來了,但是照相館的人說,第四張,第一一張到第一五張照片情調很有點不對。例如第四張手在理頭髮,有小資情調。第一一張雙手放在胸前,像是正在祈禱。還一再追問,照片上的人是誰,和拍照的人是什麼關係,警惕性是很高的。有問題的底片片已經被剪掉扔進了廢紙簍,還給陳瑞平的底片全部是剪得一截一截的。所有放到四寸的,都是瑞平認為最差的。他藏起了一張,那張特寫面部占去了三分之一,動作上沒有什麼“越軌”,但是眼睛特別迷離,有一種別樣的嫵媚。

  回到弄堂就遇到了小妹,小妹正在弄堂口做手工,她正在拆紗頭。小妹是用一個啤酒瓶蓋子來拆的,她有本事能在一塊紗頭中找到一根關鍵的線,於是很快就能片刻將一塊紗頭變成了一團柔軟的回絲。如今的小妹和當年在舞台上叱吒風雲的紅衛兵不是同一個人了,小妹很久沒有打球,她的臉就由近乎黑色變得白淨,丹鳳眼在米白的臉上也就非常飄逸。她隨隨便便穿著一條家做的短褲,就和石庫門裡任何一個女孩沒有什麼兩樣。這樣的小妹令瑞平有一種親近的幻想。繼而他的心就像是被咬一樣的疼痛。

  當瑞平走過的時候,小妹正好將一團回絲放到一個大口袋中,一抬頭,她就見到瑞平,就說:“瑞平,我還欠你一點東西。”瑞平就說:“沒有什麼欠的了。”說著眼圈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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