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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蓓蓓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個人,就是太認真,做什麼事情全部像是在課堂中回答問題一樣。以後記住,認真也會憨的。你對你媽,就是太認真了。現在沒有必要這樣認真了。”

  陳瑞平看她笑了,自己也笑了。他們兩個人就漸漸將臉貼近了。

  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咳嗽了一聲。兩個人很吃了一驚,這就是公園那個收票的男人。他穿一件藍格子的土布衣服,胸口上有一個很大的毛主席像章。臉上黑黑的,手臂上套了一隻紅色的袖章。原來他一直跟著他們,並且他容忍了他們剛才的親熱。他咳嗽了之後就將眼光看著天上,似乎在看銀杏樹的頂端有什麼鳥在叫。

  他用道地的浦東話說:“年紀這樣小香面孔勿好的。”隨後就往回走了。

  兩個人於是也尾隨著他走了,走出了他的公園。那個賣票的女人正在門口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們看。

  這才注意到門口不遠有一張告示,上面寫著:

  最高指示

  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

  最近,本兵團了解到不少流氓阿飛利用浦東公園地處偏僻地段,遊園的革命群眾較少,以為有機可趁。在公園內進行種種流氓活動。還有不少未成年的中學生在園內非法戀愛。是可忍熟不可忍!

  本兵團特此警告,革命群眾今後發現上述情況,一律扭送到本兵團團部處理。本兵團也要加強巡邏,嚴厲打擊一切流氓阿飛。

  上體司搏鬥兵團黃浦分團

  一九六七年八月三十日

  陳瑞平一眼就看出了“熟不可忍”應該是“孰不可忍”,再看一眼就有了後怕,背後就冒出了汗。這個“搏鬥兵團”的厲害他是知道的。這個看門的男人顯然是善意的提醒。不知道是因為他們臉上的憂鬱還是他們的年輕和清純使那位看門人心軟了?還是因為看門人身邊有一個鄉下女人在賣票?上海鄉下女人心是很軟的。

  生逢1966 18(7)

  他們平平安安離開了公園。

  然而,瑞平的心並不再平安。以前他看到搏鬥兵團的告示從來沒有害怕過,現在他要問自己了:“我們還是正派人嗎?”

  回家。他們洗澡,吃飯。然後又是殘酷地空閒了起來。他們又用蛋糕盒子和月份牌進行了交流。利用夜幕的掩護,他們又出門了。這回他們要到蘇州河邊去碰碰運氣。

  他們的運氣依然不好。不僅是蘇州河像烏賊汁水一樣墨黑的河水中有一種如壞了的雞蛋一樣讓人窒息的氣味。他們走進的是一個不設門的小碼頭。卷揚機閒散在一邊,又有高高的沙子堆可以掩護。此刻正好沒有什麼駁船靠岸,工人已經下班。

  兩個人正要一先一後坐下的時候,不料背後有人說話:“給我五分錢。”這是一個小孩,一個幾乎沒有穿衣服的小孩,他大約十歲,渾身粘滿了灰塵。他走近了,能聞到一股很久沒有洗澡的隔宿腐敗氣息。小孩完全像是一個精靈,他說的不是上海口音,不知道他是怎樣到上海了的,不知道這個小孩今後會是怎樣。也不知道他是怎樣逃過了警察和治安隊員的。在黑暗中,他伸出一隻手來,手臂上滿是沙子。汪蓓蓓從褲袋中拿出一個五分硬幣,想了一想,又拿出一個,她將錢放在堤岸上。兩個人又走了出來。

  他們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走著。這個接近裸體的小孩就跟在他們的背後,手中緊緊捏著兩枚硬幣,赤裸的腳走得飛快。汪蓓蓓於是很後悔給他錢。他們像逃一樣在福建路乘上了一四路。小孩很心疼錢,沒有上車。突然是一片喧譁,可能小孩拿走了正在乘風涼的人的什麼東西,滿街的喊打聲。小孩黑黑的身影在暗淡的燈光下逃遁。

  當一四路到東新橋的時候,他們對看了一眼。知道整整一天就這樣過去了,餘下的只有回家。上海當年商店已經在五點關門了,每條路上除了革命的人們,很少有人在走路。只有很多的耐不住熱的人們,將自己的長椅、帆布床、門板、放在外面乘涼。沒有麻將,打撲克也被禁止。於是他們用傳遞種種小道消息歌頌文化大革命。先後穿行在這樣的人群中間的陳和羅顯然非常的緊張,他們連接近的機會都沒有。還時時怕有同學認出他們來。他們在人群中是很孤寂的兩個。

  黑黑的夜色。陳瑞平被一個惡夢驚醒。其實不是什麼惡夢,只是他再次夢見了他的父母。他已經忘記了夢是怎樣敘述的,這是怎樣一個徵兆他也不知道。他覺得這是一個惡夢是因為他不敢夢見他們。最後是父母的手中牽著一個黑黑的小孩,這小孩可能是當年的他,也可能是今天他們遇到的那個混身散發著腐敗氣味的贓孩子。他驚訝孩子怎麼這樣頻繁出現,他沒有探究出什麼來,只感到自己身上已經有著那種腐敗的氣味。

  生逢1966 18(8)

  他望著天花板,沒有看見對過的燈光。不知道汪蓓蓓睡得好嗎。

  生逢1966 19(1)

  這一天,他們去了黃渡。

  大清早,汪蓓蓓就在蛋糕盒子上寫下“今天我要到黃渡去和外婆告別”。陳瑞平猶豫了一下,就寫上了“我也去”。他跟著蓓蓓上了一輛車又換一輛車,一連換了三輛車,完全像是當年地下黨在接頭,才上了郊區線。

  黃渡還是那個黃渡。還是那樣陳舊、破落。從車站往千秋橋一路走去,這一段路沒有人注意他們。陳瑞平就告訴汪蓓蓓早上的事情,只是沒有將謝大姐的話說出來。和陳瑞平非凡欣賞李莊的智謀不同,汪蓓蓓關心的是赤裸著被送上車的董晴文,說是這對一個女人是太殘酷了。不知道她以後怎樣做人,又說,男人的事要拿女人出什麼氣?後來又很關心李莊四歲的女兒,說最苦的其實是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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