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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大駭,道:“沙丘之謀倘若泄露,你我將一損俱損,誰也別想全身而退。你可要想想清楚。”

  趙高陰笑道:“何用多想!自我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

  嬴政的遺詔,趙高本來是打算留著以威脅胡亥的。至於李斯嘛,年歲已高,來日無多,等他自然老死就行了。然而,來自李斯的攻勢如此猛烈,逼得趙高不得不提前出招,搬出嬴政的遺詔來,先救命要緊。

  目前的局勢已演變成一場再簡單不過的賭局,賭的就是大小——雙方膽子的大小。

  不得不說,趙高選擇了一個恰當的發難時機。眼下帝國正忙於對付日益猖獗的叛亂,如果再因為嬴政的遺詔而來上一場內訌,是為雙斧伐柴,本就風雨飄搖的帝國大廈怕是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前面李斯曾經藉助叛亂達到了逼迫胡亥臨朝的目的,如今趙高異曲同工,也是挾賊而自重,借叛亂來威懾李斯。

  作為帝國的締造者,李斯為帝國貢獻了畢生的智慧和心血,又怎能坐視帝國的崩潰毀滅?還有嬴政對他的囑託,他的子孫福祉、身後之名、思想財富,這些都是他無法卸除的包袱。他只是一個滄桑的老人,懷抱著他的江山,守望著他的子民。

  趙高顯然就沒有此類顧忌,他甚至任何顧忌都沒有。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地位,他不惜全面戰爭、同歸於盡。

  如果將帝國比作一艘行將沉沒的巨艦,艦長胡亥早已甩手不管,大副李斯則還在盡他所能,以挽救這艘巨艦,躲避狂風巨浪,繞開礁石險灘,避免沉沒的命運。然而,同在一條船上的趙高非但不幫一手,反而可著勁地在後面鑿著船,一邊鑿還一邊得意地仰天高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是的,趙高就是這樣的人,損人害己,而且還樂在其中,恨得你牙痒痒的,卻也拿他沒有辦法。

  趙高難道就不怕死嗎?回答是,趙高也許真的不怕死。

  【3.死亡本能】

  弗洛伊德雖然從未關注過太監這一特定人群,不過我們可以借用他的理論,對太監這一群體進行一些簡要的分析。

  弗洛伊德後期思想認為,人有兩種本能,一是愛的本能(或為性本能),二是死亡本能。前者是建設性的,後者是破壞性的。後者破壞的目的,直白的說法是為了找死,文雅的說法則是渴望從有機物狀態回到無機物狀態。這兩種本能雖然作用相反,卻同時並存,此長則彼消,此消則彼長。

  出於大家可以理解的原因,趙高由於工具的喪失,其性本能已經受到了永久性的壓抑。相對而言,在他身上,死亡本能便表現得格外強烈。事實上我們也可以從趙高生平的所作所為中,感受到這一說法的真實性。趙高行事不擇手段、不計後果,目的只有一個——毀滅,毀滅,不斷地毀滅。

  另一方面,死亡恐懼乃是閹割恐懼的繼續和發展。很明顯,閹割對趙高來說已是既成事實,這方面的恐懼自然不會存在。也就是說,趙高對於死亡並無恐懼可言。死亡本能告訴他,死亡反而是最完美的歸宿和解脫。

  類似的心理不獨體現在趙高一人身上,而是體現在幾乎所有太監的身上。這樣的人一旦掌握權力,危險性可想而知。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中國的歷史上,太監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扮演著不光彩的角色,起著毀壞的負面作用,整垮了一個又一個王朝。當然,如果就此展開,那將是另外一個宏大的命題,此處且點到為止。

  綜上所述,這註定是一場李斯必敗的賭局,因為趙高輸得起,而他輸不起。

  李斯沉默良久,嘆道:“空口無憑,眼見為實。先帝遺詔既在君手,何不取來與吾一觀?”

  李斯如是說,似乎已經是在找台階認輸了。但如果趙高因此而得意忘形,貿然應允,那可就要大大壞事了。趙高自然不會輕易中計,他賭得更狠更絕。

  趙高大笑,道:“丞相以為我是三歲小兒?如果我交出先帝遺詔,我這命還保得住嗎?先帝遺詔,丞相信則有,不信則無,一切取決於丞相的一念之間。也許真的遺詔早就燒了,誰又說得准呢?”

  李斯冷聲道:“我可以現在就殺了你。”

  趙高大笑道:“固所願也。臣今日死,明日子嬰就能見到先帝遺詔。”

  李斯自然也知道,趙高既然敢來,必然留有後手。說不定趙高早已將嬴政遺詔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交付在一個安全的人手中。只要他一死,這個人就會持著遺詔,交到子嬰手上。

  趙高見李斯沉默不語,也不敢逼他太急。雖然李斯輸得一敗塗地,但他作為勝利者,不管是從賭桌風度還是自身安全考慮,都有必要給李斯以一定的補償。否則,輸光了的賭徒什麼事情干不出來!

  趙高於是道:“請丞相放心,只要趙高在一日,遺詔便絕無外人可知。趙高如死,則必燒遺詔以殉,絕不敢累丞相也。”

  李斯面色略有緩和,趙高又作出一大讓步,或者說是一種利益交換,道:“李由坐鎮滎陽,卻堅守不出,任由盜賊入函谷關,直逼咸陽。李由失職如此,得無二心乎?又或是丞相授意,別有所圖乎?”

  李斯面色一變,趙高卻又笑著說道:“丞相不必憂慮,此事但你知我知,無須驚動陛下。從今往後,丞相與高戮力一心,外誅盜賊,內扶秦室,不負先帝託孤之意。丞相以為如何?”

  李斯沉默良久,揮手道:“送客。”

  趙高知道李斯已經繳械投降,不足為患,於是心滿意足地站起,拱手道:“丞相留步,趙高告辭。”

  【4.一敗再敗】

  自從趙高拜訪過後,李斯驟然間頹唐了下去。幾盞濁酒,數聲嘆息,打發著一段又一段百無聊賴的時光。他不是被趙高擊敗,而是竟被趙高擊潰了。他曾經的勇氣飄散在風中雨里,取而代之的是日薄西山的深沉暮氣。

  蒙受了趙高的侮辱和欺凌,李斯自然並不甘心就此服輸。可一想到趙高那魚死網破的無賴戰術,他便沒法不怯弱,沒法不退縮。當然,關於這點,李斯是拒絕承認的。藉口總是天底下最容易找到的東西,李斯同樣也找到了替自己開脫的藉口:我這是忍辱負重,為了帝國的前途和穩定。這不是沒有勇氣,相反,這是一種更高境界的勇氣,正如後世東坡兄所言:“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李斯的光芒為什麼突然黯淡下來,沒人知道原因,李斯也無法告訴任何人原因,包括他的妻子,也包括他的兒子。而隨著李斯的蕭條自閉,反趙高聯盟失去了主心骨,因此也就變得名存實亡。那些曾對李斯寄予厚望的同僚,憤怒地宣洩著他們對李斯的不滿和失望。可是李斯依然固執地保持著沉默,既不解釋,也不申辯。

  李斯無法向任何人訴說,他只能獨自吞咽自己釀下的苦果,而這枚苦果完全只因為他在沙丘時的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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