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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年,一部新片上映,可可的父親帶了剛上小學的孫子進城去看――可可印象中,父親是不太看電影的,連學校大操場上放電影也不看的。那是一部非常慘烈的戰爭片,孫子看到中國軍隊打日本軍隊,便叫道紅軍!紅軍!爺爺說,不是紅軍,是國民革命軍。孫子問什麼是國民革命軍?爺爺說,就是國民黨政府的軍隊。孫子問,那壞蛋怎麼會打壞蛋?爺爺說,他們不是壞蛋,他們是英雄。

  這一類的尷尬,中欣的父親也曾遇到過。中欣說,他們幾個孩子還小的時候,到父親單位的禮堂去看電影《聶耳》,看到聶耳那個歌舞班到戰地醫院去慰問滬淞抗戰中的傷兵,也喊紅軍!紅軍!後面有幾個大孩子說,胡扯,那是國民黨兵,你看那軍裝!連紅五星都沒有!中欣他們就問父親,父親說,看電影!哪那麼多話?

  可可的父親說,那部電影中有一個師長,叫王銘章,四川人。在那場血戰中陣亡,他的靈柩運到當時國民政府所在地武漢,全城老少夾道迎靈,各種供品擺滿了一條街。還開了一個隆重的追悼大會,國共兩黨的要人都出席了,都發表了聲情並茂熱血沸騰的演講。那是武漢人很難忘記的一天。中國人民第一次從日寇勢如破竹的入侵中,看到了一線勝利的希望,看到了中國人的血性。

  可可不知道,父親的從軍,是不是和那個戰死的王師長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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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欣認識可可的時候,可可正是一個年輕激進的反特權主義者。為此,在人們都平和下來的時候,可可又多遭遇了好長一段日子的折騰。可可的岳父知道自己的女兒正在走近一個異類時,正是可可被單位審查的時候。外調人員跑到北京,發現可可未來的岳父竟是一個資深老幹部,便驚慌地向老人家報告了這一切。可可的岳父當時就打電話給自己的女兒,對女兒說,你要進了他的家門,就永遠不要回來了。女兒說,我已經進了他們家的門。可可是好人,可可家裡也是好人,我不再相信你們說的那一套了。父親說,老子和國民黨打了一輩子仗,你今天跟老子搞第三次國共合作。女兒說,可可的爸爸不打仗,他是搞測量的。父親說,這些情況我比你掌握得多得多,他是為國民黨搞測量的,畫了地圖,好來打共產 黨。女兒說,他給共產 黨畫地圖的時間比國民黨還長。地圖總是要畫的,我們許多的地圖,都是他們幾代人畫出來的。父親說,他是穿軍裝的你知不知道,穿國民黨的軍裝,軍銜是少將,罪大惡極了。女兒說,可可的父親是為了打日本人才穿上軍裝的,他也差一點被打死。我現在不跟你吵了,你什麼時候來,你跟可可他爸爸當面談。再說,我是要嫁給可可的呀。父親說,那個楊可可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反對老幹部。女兒說,他反對老幹部里的壞人壞事,林彪也是老幹部呢……電話中的那一架吵得很厲害,差一點傷了父女之情。

  父親讓女兒馬上回北京一趟。但女兒卻把返家的日子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她和可可結婚一個月之後。

  那是一個百廢待興撥亂反正的時期,各種說法各種做法日新月異層出不窮,中欣的父親已失去了許多昔日的道理,就連他自己也很難說准明天會怎樣。一個個歷次運動中“惡名累累”的老幹部復出,一批批幾十年的老地富反壞摘了帽子,五七年幾十萬“猖狂向党進攻”的右派全部平反改正,其中包括許多他當年親手打下去的人。他們許多人從青海,從新疆,從各個窮鄉僻壤跑到北京,千方百計找到他,遞上各種各樣的申訴材料。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階級鬥爭也不再講了,還有那個被他一生奉為神聖的偉大領袖,也被說成是犯了錯誤……那是一個所有的觀念,所有的規則,所有的理論都在變動都在窺測去向的時刻,誰也不知道往後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自己持守的對不對。可可後來想,中欣的父親大約正是在這種惶惑中,才沒有將事情弄到僵死。按中欣對父親脾性的理解,退回去一些年,哪怕是退回到文革中他最倒霉的時候,他也會用最強有力的手段來解決這一他深惡痛絕又很傷尊嚴的問題。後來中欣知道,還有兩個原因,使他們和父親緩和了這一衝突。一是中欣的父親正面臨他事業的一次關口:中組部調他到中央黨校部長班學習,準備到新時期的高級領導崗位去挑重擔。另一個原因是中欣的母親到武漢來做了一次暗訪。這次暗訪非常保密,中欣居然一點也沒覺察。不知中欣的母親暗訪到了一些什麼,回去以後便開始作一些和稀泥的工作了。這是北定後來告訴她的。

  可可第一次見岳父,是他和中欣結婚一個月之後。直到那時,他們的婚姻也沒有得到中欣家的正式許可。就連可可的父母,也一直很低調。他們更傾向於找一個同階層人家的兒媳。這兩個從未溝通過也互不了解的家庭,都有著那麼深的隔膜和警惕。好在可可中欣當時都沒有住房,便擠在可可的父母家。有了許多日常的接觸,可可的父母也就漸漸地將中欣當作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兒來看了。他們對中欣那樣的家庭,既有著一種對統治者的敬畏,也有著一種源於兩種不同的文化背景的自負。

  可可中欣第一次夫妻雙雙把家還,對老趙家來說,無疑是一次挑戰。臨到進家門時,中欣對可可說,如果他們稍有一點非禮的反應,我們掉頭就走。可可卻說,我想不會,敵國開仗,還不斬來使呢。我們回來,就是一種來使的姿態。只要能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下面的話就好說了。看著可可那副自信的樣子,中欣說,你像是回你家一樣!

  果然,一到家,一切都順利平靜,中欣的媽媽甚至將他們的新房都布置好了。中欣的父親還在中央黨校學習,這使得一對新婚夫婦進家門有了一層緩衝。中欣的媽媽做得非常得體,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就像迎回了一個稱心如意的乘龍快婿。還約回了近處幾個已經成家的兒女,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算是為新人補辦了一桌喜酒。

  關於中欣的母親和他們那一代人的婚姻,可可是在後來的一些年中逐漸地了解到的。了解了這一切之後,他才知道,岳母在內心裡是如何珍視甚至是羨慕他和中欣的感情。女人的天性,往往直接就超越了政治的桎梏。

  中欣的母親是大家閨秀。她父親在白洋淀一帶是有名的士紳,縣裡最好的一所中學就是他辦的。抗戰勝利後,地方政府時興選舉了,結果他被選上了縣長。那位縣黨部的老黨棍被選掉。只是沒想到,這個當時全縣開心的進步事件,十幾年以後給他一家帶來了滅頂之災。解放戰爭時,中欣的媽媽偷偷離家,跑到了延安。那時她十六歲。有了她的這一次叛逆,就可以理解她女兒的第二次叛逆。

  那時的延安,一批已安頓下來的老幹部正如饑似渴地盼望有一個女人,因而那些到了延安的年輕女子,從一踏上這塊土地,便被虎視眈眈地盯上了。男多女少,在這塊嚴格實行軍事共產主義的土地上,一切都按一種簡單又原始的制度進行分配。有資格討女人的,需要具備以下幾個條件:八年軍齡,或八年黨齡,團級以上幹部。簡稱“二八團”。中欣的母親到延安時,中欣的父親這幾條早就夠了,且一表人材,血氣方剛。不知組織部門怎麼掰開了揉碎了地做了幾番工作,那一天,中欣的父親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帶了一個警衛員,牽著一隻溫馴的小毛驢,到自然科學院女生宿舍去把中欣的母親馱走了。這一馱走就是半個世紀,直到前幾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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