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分房之前,可可一家一直住在父親家裡。分房之後,又和父親一起搬了過來。可可的父親是一個愛熱鬧的人,他對所有的話題都感興趣。插不上嘴的,便津津有味地聽。插得上嘴的,便會津津有味地說上一段。可可的朋友們也都很少將他看作一個長者、一個局外人。在剛才的政治笑話板塊中,他順便也插入了幾個昔日軍閥韓復渠和閻錫山的,讓歷史和現實一下貫通起來。

  中欣一邊收拾狼藉的屋子,一邊給公公放好了洗澡水。

  可可對父親說,洗吧。剛才,中欣的爸爸來電話,叫我們春節回去。

  父親說,回去吧,你們幾年沒回去過春節了。

  可可說,中欣的爸爸做八十大壽。

  父親說,是八十了,他比我小五歲。

  可可說,我讓大弟回來,春節好在家裡張羅。

  父親說,回不回來都行,我可以回學校去。

  可可的父親在學校有一套房,他們搬出來之後,那套房就給小弟了。多年來,小弟都擠在丈母娘家。父親那套三室一廳,算是對他的補償。這個楊家老么沒念成什麼書,也沒個好工作。

  可可說,中欣的爸爸問你好,要你注意身體。

  父親說,你們回去也問他好,要他也保重身體。

  一對從未謀面的老親家,一對從未有過任何衝突但堅守了半個世紀的敵手,在新世紀到來之時,通過子女之口,完成了一次艱難的,但卻令人感動的對話。

  父親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對中欣說,給你父親帶一些洪山菜苔和沙湖蓮藕。在外面,最想吃家鄉菜。

  可可說,還早呢,還有一個多月呢。

  父親說,那一年在重慶。有次朋友請去吃飯,主菜就是一小盤洪山菜苔。一聞到那氣味,都想掉淚了。

  父親說時,眼裡已有了幾星淚花。

  附:本作品來自網際網路,本站不做任何負責,版權歸原文作者!如侵權,請郵件聯繫。

  第二章

  轉鍾時分,有過一陣子全城的鞭炮齊鳴,仿佛是一次虛擬的起義。開始是東一串子,西一串子,遠遠近近試探著呼應著,接著,聲勢越來越大,鋪天蓋地地匯響成一片,還夾雜著禮花的嘯叫和大麻雷子的炸響。可可家的這一片新樓更是炸得天翻地覆,仿佛把不久前喬遷新居憋著的勁都拿出來放了。在家裡關上窗戶也聽不見人說話。激越了幾十分鐘,終於又沉寂下來,夜色依然只剩下寒冷和灰暗。偶爾三兩聲零星的餘響,倒更添了許多寂寥。

  一個世紀就這樣很尷尬地結束了。

  很久很久以前,可可曾相信,有一個世紀,會夢幻般地到來--那是班主任老師,少先隊輔導員和教科書美麗地講過許多次的。那時還有一本很著名的課外讀物,叫《科學家幻想21世紀》,那本書成為無數祖國花朵們的童話。他們像相信一切童話一樣相信那一個最激動人心的童話。

  後來,可可長大了,經歷過許多顛簸起伏之後,可可又曾相信,還有一個世紀,會嶄新地到來,它不再是童話,但那是一個可以遙望的現實--現在,新世紀來了,現實卻是另一種模樣。科學家沒有想到,他也沒有想到。

  可可想,岳父的世紀也是這樣無聲無息地結束了。那曾是他們那一批人的世紀,在雪山,在草地,在黃土坡上挖出來的窯洞裡,還有那一次次生生死死的戰鬥中,那個新的世紀,該是他們心中永遠的旗!如今,岳父那一批人,絕大多數已死去。剩下的帶著傷殘,帶著各種各樣的彈片在各種各樣的干休所或山鄉的農居里度著寂寞又閒適的生活。他們中的許多人又回到了他們的早年時期--在院子裡種點大蒜小蔥或茄子辣椒之類的蔬菜,飼雞養鴨,在院落和院落之間的甬道上蹣跚著散步,碰見另一個也很蹣跚的人,遠遠地罵一聲,老傢伙,吃的啥?還沒死啊--他們和今天的世界已相隔很遠,就像當年在山鄉之一隅。

  可可的岳父是一個老紅軍,一個貨真價實的老紅軍,爬過雪山,過過草地--準確地說,爬過兩次雪山,過了三次草地。中欣他們小時候曾問過他,為什麼要來來回回地跑?父親說,鍛鍊革命意志。直到後來,他們才知道父親那一支部隊走了錯誤路線。像許多文章中說的那樣,可可的岳父槍林彈雨,九死一生,渾身上下都是傷疤。在可可少年時,紅軍是一個完全審美化藝術化了的符號,是話劇《萬水千山》,是電影《黨的女兒》《金沙江畔》,是大合唱《長征組歌》,是課本中的《七根火柴》,《黨費》,《翻越夾金山》,是許許多多的油畫和雕塑……那曾是一種美得聖潔的光,在星空照耀。後來,可可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曾是另一個陣營中的人,是被紅軍們擊潰並斥之為萬惡的反動派營壘中的人之後,那美得聖潔的光中又時時透出來一股肅殺之氣。再後來,許許多多的大字報小字報標語傳單批鬥會上的呼喊與控訴,讓岳父這一代人一個個變成了叛徒,內奸,變成了臨陣脫逃,貪污軍餉,玩弄女人,拋棄髮妻,為加薪晉級痛哭流涕者;變成與蘇修勾結,向資本家獻媚,欺壓下屬,脫離勞動人民者;變成陽奉陰違,自行其是,反對偉大 領 袖革命路線的修正主義者……後來,又為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恢復了名譽,他們又成了革命老幹部。但許許多多的細節,卻無法抹去。細節總比大道理更能深入人心。又過了一段日子,他們中有人又成了官倒成了腐敗分子……顛來倒去之後,“紅軍”以及其他一些神聖的字眼不再是符號,而是一些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了。

  他們一批一批地離世。像深秋的梧桐葉,一陣一陣地被風颳落。

  而自己父親那一代人呢--嚴格地說,他們在眼下已不能說是一代了。

  一九四九年之後,他們便被打散了,流布四方。或在一塊幾乎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各自生存下來--儘管那土地可能是他們世世代代生息繁衍之處--或遷徙他鄉,成為永遠的異客。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也已逝去。可可的父親一直在大學裡教書,教的專業是航空測量,已退休多年。文革時,可可才知道,父親還在國民黨空軍測量大隊幹過,軍銜相當於少將。可可曾問過父親,在大學裡教書教得好好的,怎麼想起來去當國 軍呢?當時,武漢正在長江里打撈一艘著名的戰艦――中山艦,那艘戰艦在抗戰初期被日本飛機炸沉,艦上數百名官兵,幾乎全部殉國。那艘戰艦在滾滾濁浪中沉睡了半個世紀之後,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半個世紀之後,終於要浮現出來――做一個愛國主義的教育基地,紀念抗戰勝利50周年。一時間,成為海內外各類媒體關注的熱點。可可的父親說,你去問問中山艦上官兵!見可可不解,父親說,那艘船上的許多人,都在海外學習過,學的是現代海軍。那時,我們國家就只有這麼幾艘艦船,國難當頭,你還能作什麼選擇呢,到延河裡去劃木船去?航空測量是要開飛機的,當時誰有飛機?只有國民 黨空軍有飛機。在大學教書當然好,又安全又舒適,還可以留在淪陷區拿日本人的高薪,可還是有那麼多人走了。從軍報國,到大後方去教流浪大學,擺地攤,過苦日子……作為一個人,總得有些血性。打通滇緬公路,修築戰時黔桂公路,繪製各大戰區地圖,許多測量人員都死於日機的偷襲和轟炸,死於瘟疫和勞累,還有一些意外事故。他們要是知道幾十年後,自己成了反動派,成了民族罪人,在九泉之下都不會閉眼睛的。再說,那個時候,連共產 黨的軍隊都編入了國軍,接受蔣委員長統一指揮。民族危亡之際,黨爭和主義對我們來說是很討厭的。這些話,可可的父親幾十年來從不曾說過的。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