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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靈魂的高地

  一輛無尾紅色夏利計程車悄無聲息地從夜幕里滑到了我們身邊,司機聽說我們去天葬台並未拒絕, 也許因為他是個漢族人的緣故吧。我們分作兩批,我和光A、光B先上了車。

  車燈撩開夜的一角,往黑色深處的神秘地帶開去。這是一條靈魂遠離人間走向天堂的路,它路上會遇見什麼?害怕什麼?我們又會看見什麼,遇到什麼呢?它知道我們害怕它嗎?喇嘛的誦經聲似有似無地飄蕩著,給靈魂壯膽,也給我們增添勇氣。

  藏民對於靈魂的堅信,對於死亡的輕視,使得高原看不到死亡的蹤跡。無論哪一個角落,都找不到內地的土墳,更沒有新疆維吾爾族人那樣壯觀的墓園。即使天葬台,也看不到屍骨,只有極個別的留下頭顱,壘成了圍牆。高原隨處可見的是五彩經幡和刻滿了經文的瑪尼堆,它張揚的是人的靈魂,是神靈的昭示。它是一個靈魂的高地。只要你一踏上高原,任你到哪一個湖邊、哪一座山頂、哪一個村莊、哪一座寺廟和靈塔,你都能聽見其隨風而舞的竊竊低語,看到經文在石片上留下的刻痕和堆砌的石頭剪影。哪怕無人的羌塘草原、冰天雪地的喜馬拉雅山口,它都如期地與你的目光相遇。靈魂的無處不在,此世界與彼世界共處一堂,大自然處處成了神靈的化身。

  獵獵而響的五色幡,一千遍一萬遍向大地和天空傳達著牧人的祝福和祈禱,呼喚著靈魂的依附和護佑。

  車在郊外的泥路上左彎右拐,車燈里是野草,土溝、黃泥,那些燈光不能照見的溝壑,藏匿著孤魂野鬼的張皇。靈魂升天的路上,卻沒有經幡,沒有瑪尼堆,連一條平坦的路也沒有。去了另一個世界,你就脫離了人類,人為亡靈做最後一件事情,心甘情願嗎?這條路你要小心摔跤,如果你也是靠雙腳行路的話。

  不准外人踏足的地方

  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和顧忌,西藏嚴禁外族人進入天葬台,即使同族人也只允許親屬來悼念。在拉薩色拉寺天葬台就發生過不幸的事件,有人偷拍天葬的照片,被天葬師發現後,當即砍下了偷拍者的手。偷窺者一旦被發現,神職人員會以石襲擊,因此,天葬儀式幾乎與世隔絕,秘不外傳。

  一塊告示碑出現在車燈里,車嘎地一聲停住了。打著手電筒看碑文,上面用藏漢兩文寫了嚴令外人進入,一切後果自負的條文。

  計程車倒回去接人,被卡在一條土溝里。發動機一聲聲吼著,把夜色轟得四處涌動。衝出土溝後,一轉身,只有兩點尾燈的紅光。的士遠了,燈光似螢火,一個完整的黑暗被扔在這裡。我們立刻裹進了無聲無息的神秘世界。

  扎西說,天葬師收入十分可觀,但現實生活中,他們卻被人們敬而遠之,連老婆也難娶到。他說,天葬太殘酷了。我至今仍記得他那副呲牙咧嘴的表情。

  等第二批人都到齊了,我們開始進入死亡腹地,進入肉體與靈魂徹底分離、兩相消失的地方,進入一個生死衝突、精神強刺激的場所——天葬台。

  手電筒照著一道木柵欄,左側是一個山坡,右邊是一條山溝,前面兩座大山的朦朧影子,粘貼在高高的夜空,一座尖尖如金字塔。山下的日喀則遠遠傳來幾聲狗吠,那裡幾點微弱的燈火,護衛著人們的春夢。不知天葬台在哪一座山的哪一處坡地。我們沿著天葬師和抬屍人走的小道,一步步走向漆黑的山谷,只有腳步聲、喘息聲,一切都是靜靜的。死亡的大門就在寂靜的深處悄悄張開著。

  胖子來過一次,當我們轉到兩座山的坯口下,他用電筒指了指一面黑魆魆的山坡,說:“可能就是這裡,”這時,紛紛揚揚的夜雨從頭頂飄然而下,山谷里有了輕輕的撫摸一樣的聲音。

  屏息駐足,誰也不敢往前跨步。我想,前面也許就有屍體,也許,有人的骨頭,也許還有寂寞的靈魂遲遲不肯上路,留戀著人間。我用電筒照著腳下的石塊,一股極小的水流從中流過。空氣中一種異味飄來。

  沒人敵得過時間的鐮刀

  西藏人絕不殺生。他們與大自然的萬物平等相處,從沒有感覺作為人在其中的優越地位。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站在生死的角度都是寶貴的、平等的。人類應與自然萬物共生共榮。

  佛教告誡人們,人死可以再次轉世,既可轉世為牛、羊、豬等牲畜,也可轉世為人。同樣,牛,羊、豬也能轉世為人。人只是六道輪迴之一(六道輪迴,這才真是生命的大流浪)。記得一位小孩指著天上的鷹對我說:“叔叔,那隻鷹也會把我的眼睛叼走嗎?”我無言以對。有生必有死,這是天律,人只有順從。莊子面對亡妻擊鼓而歌,那是他對生和死的大徹大悟。這位聖人,臨死前告誡門生,把他的屍體拋到荒郊野外去,曝屍黃土。他的門生不願意,他反問:讓牲畜吃也是吃,埋在土裡計螻蟻吃也是吃,為什麼一定要給螻蟻去吃?雨越下越大,草地和低矮的樹叢都在喃喃自語。我打著手電,第一個走上那座山坡,我看到了凸凹不平的一個大石坡,石頭上濺滿了膩膩的一層浮油。一件破爛的衣服,一隻黑布鞋……這個生命的消失地,自然、荒蠻、原始,一個荒蕪淒涼的大石坪而已。

  雨在對面山上落,雨在峽谷下面落,雨在來路上落……雨打在這塊石坪上,濺起輕輕的水霧,是天在落淚嗎?靈魂無語,與我只隔著薄薄的一層黑暗。我如何闖進了這個無聲無息、卻有呢喃四起的世界?夜的雨悽然而清涼,流到了我的臉龐和手背上。死亡就在我的腳底。

  “我……看到黑夜吞掉偉麗的白日;

  看到紫羅蘭失去了鮮艷的青春,

  貂黑的鬈髮都成了雪白的銀絲;

  看到昔日用繁枝密葉為牧人

  遮陰的高樹只剩了一根禿柱子。

  夏季的綠秧都扎做一捆捆收成,

  載在柩車上,帶著穗頭像白鬍子——

  ……

  甜美的生命總是要放棄自己,

  見別人生長,自己會迅速凋謝;

  沒人敵得過時間的鐮刀……”

  “就連金石,土地,天涯的海洋,

  最後都得消滅在無常的威力下,

  那麼美,又怎能向死的暴力對抗——

  看她的活力還不過是一朵嬌花?

  啊,夏天的芳香怎麼能抵擋

  多少個日子前來猛烈地圍攻?

  要知道,算巉岩鞏固,頑石堅強,

  鋼門結實,都得被時間磨空!”

  三百多年前的濤人莎士比亞對死亡發出了無可奈何的感嘆,他一生部在感受著死亡的恐懼和死亡的無所不在。他的感受還在文字里,穿越時空向我們傳達著。然而,他和他的恐懼早已灰飛煙滅了,連白骨也都成泥,連死亡也死亡了。今天,我吟誦著他死亡的詩句,明天,就是別人來吟詠我的死亡文字了。

  此刻,我的腳下,死亡就是這片冰冷的岩石和岩石上冷冷的雨滴,冷冷雨滴上洗不去的浮油,浮油之上的形體毀滅;死亡是一個凝固的時間,時間堆砌的深谷,深谷里三百多年前的舊死亡,疊壓在昨天的新死亡下,猶如薄薄的雨衣又把我們包裹;死亡就與雨滴一起在我們的身軀之外流淌著,時間卻在我們身軀的裡面流動,一分一秒是我們不斷衰敗著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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