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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我和囡囡都不知道,因為這場昏迷,到了明天早上,我們不但不能坐上長途客車,反而連英文歌也叫不醒我這個崇洋媚外的反動派了;不光如此,即使一個星期之後,我們也照樣還是沒能離開鐘樓——一場昏迷之後,緊接著就是另外一場更深的昏迷。

  元旦那天的早上我是醒過來了一次的。一醒就開始流眼淚,想說句話,卻忘記了發音,但我知道是元旦:精神病院的鐵門一年四季都是緊閉著的,今天應該是准許病人的家屬進來探視的日子。儘管我的知覺已經降到了最低點,但是今天的精神病院比平日裡要喧鬧出許多來我是能聽清楚的。

  囡囡就在我對面盤腿坐著,靠在牆上,低著頭編著辮子,沒有發現我醒了。是啊,她總要找點什麼事情做做吧。我拼命回憶著發音,結果一下子想起了囡囡說過的把一天當四天來過的話,如此算起來,今天就是我和囡囡在一起的第九百八十天了。

  我和囡囡早就說過把每一天都當成元旦一樣過,今天元旦倒是來了,我們卻只能棲身於如此一隅等候上天的發落。一念及此,眼淚就更加洶湧了,喘息聲也更重了。

  “別哭別哭,”囡囡一下子就半跪著撲過來,先擦掉我臉上的眼淚,再拍拍我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就像在哄著一個鬧夜的孩子,“今天是元旦啊,該高興點啊。”

  現在,如果說我的腦子裡還殘存著一絲被稱為“下意識”的東西,第一件事情就是聽囡囡的話,一切都照著她說的做,聽到她說別哭,我立即止住了,甚至想對她笑一笑,可是我根本就沒有辦法辦得到,囡囡低著頭看著我,看著看著,哇地一聲就哭了,與此同時,把她的臉緊緊地貼在了我臉上,直至緊得不能再緊。

  在前所未有的踏實中,我又昏迷了過去。

  第二次醒過來已經是四天之後,也就是第九百九十六天之後。

  期間我是有知覺的。當囡囡給我餵飯的時候,給我剪指甲的時候,還有把耳機塞在我耳朵里用來喚醒我的時候,把嘴巴湊近了跟我說話的時候,這一切,我其實全都是有知覺的,就是無法向她示意我知道。我還知道一天下來她起碼有五次把手伸到我的鼻子前面,看看我的呼吸是不是正常。

  不承認也沒辦法:囡囡其實是在看我到底還有沒有呼吸。

  上天畢竟對我不薄,終是不忍心見我來不及和囡囡說最後一句話就撒手西去,後半夜,在一陣警車聲里,我悠悠醒轉了,而且,並不覺得有多難受,眼睛說睜開就睜開了,試著動了動手,手也能動起來,一絲狂喜就這麼迅疾地掠過了我的身體,就好像兩分鐘之後我就能在雪地里飛奔了一樣。突然,我如遭雷擊:莫非此刻就是我臨死前的迴光返照嗎?

  問了也是白問,因為除了勾魂使者再無人能回答,而且,不管勾魂使者給出一個什麼樣的答案,對我來說已是毫無意義了,這世上再無一樣東西是我能把握得了的了。

  罷了罷了,聽天由命吧。

  就在我貪婪地張開嘴巴呼吸著空氣里的清冽味道之時,我突然想起來囡囡不在我身邊,而且,我是在警車聲里醒過來的,我大驚失色,爬起來就要去找囡囡,儘管周身都像是在砰然斷裂,結果還是從褥子上坐起來了,失聲就喊:“囡囡!”

  我的話還未落音,“啊!”囡囡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你醒了嗎?太好了——”

  原來她並沒有出去,就站在門框邊,鐘樓的門只開了一條fèng,她就斜著身子去看門外的動靜,其實是在看我們的小院子裡的動靜:後半夜裡響起的警車聲,不用問也知道,自然是衝著我和囡囡來的。

  可是,他們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來呢?假如我沒記錯,他們已足有半個月時間沒來過我們的小院子了。

  我來不及去想一想,囡囡就已經撲了過來,像上次我醒過來的時候一樣,半跪在我身邊,把手放在我的臉上,“你真的醒了啊!”突然想起來我們現在身處的是何境地,壓低了聲音,“外面來警察了。”

  “知道,”我就像個正在為畫家工作的模特兒,端坐著不動,任由囡囡的手一遍遍地撫過了我的眉毛、長著火癤子的顴骨和乾枯得脫了皮的嘴唇,又說了一遍,“我知道。”

  “啊,他們肯定發現我們就躲在附近了,都是抱被子來惹的禍,當時也覺得不對勁,後來一想:他們要真是發現我們抱被子走了的話,沒準還以為我們出遠門逃到別的什麼城市去了呢,沒想到還是錯了。”

  “錯了就錯了吧,囡囡,沒什麼可在乎的了。”我說。

  “不,我在乎,你欠我的債還沒還完。”

  “……”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短暫地沉默了一陣子,她又說,“我欠的是我爸爸媽媽的債。”停了停,“以前常聽人說不孝子孫什麼的,總覺得離自己好遠吶,沒想到這麼近,我現在就是個不孝子孫,想想他們都覺得可憐,一輩子,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死了,女兒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你說,他們現在在幹什麼?”

  “他們——警察,已經到你家裡去過了。”退無可退,我乾脆實話實說。

  “啊,知道,想也想得到,反正也不敢想,我乾脆就不去想了,下輩子再做他們的女兒來贖罪吧,”她低下頭去,兩手揉著頭髮,“要是他們下輩子還要我做女兒的話。對了,問你一件事情。”

  “什麼?”

  “我想著,除了長生不老,天堂和咱們地上也差不多吧,我是說,像大街啊商場啊什麼的應該都是有的吧。”

  “應該是……”我一邊說著,一邊在心裡默念著“天堂”兩個字:古往今來,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不知道有多少人談論過這個虛無的所在,所謂“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所謂“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真的嗎?”她的眼睛亮起來,就像燃著一束小小的火苗,“真要是那樣的話就好了。”

  “怎麼了囡囡?”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哪怕她連笑都沒笑一下,只是臉色稍微明朗些,我就激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像我這種人,既是不孝子孫,又殺了人,本來是不指望上天堂了的,可是還是捨不得你,不管什麼時候都想和你在一起,就連下輩子托生的時候都想和你一起托生,以前說混票去只是瞎說說,現在不同了,現在我是說什麼都要去了,你走哪兒我就纏著你到哪兒,別說這輩子,下輩子,就是下十輩子,你都跑不了了。

  “混票進去不是什麼難事,是我的長項,反正不想偷票了,在地上當夠了小偷,去天堂一定得是乾乾淨淨的,要是天堂和咱們地上差不多的話,混票也就不是什麼大事了,我還能原諒自己。

  “啊,你就認了吧,跟定你了,你也知道,哪怕你死了,我去自首,判個無期徒刑,最後要是還能放出來,怕是也七老八十了,想再碰上個什麼人也碰不上,只能纏你十輩子了;我說過的,現在害怕是害怕,但是也沒害怕到多大的地步去,為什麼?就因為我已經豁出去了,把這一輩子不當一輩子了,轉過來,把十輩子當一輩子,咱們在一起的時間還長著呢。

  “我覺著,你要真是死了,不能再和我一起了,我就當你出了趟遠門,要不就當我回了趟娘家,到了該碰上的時候,咱們還能再碰上;至於現在,說什麼也不能被他們抓走,你死之前見的最後一個人得是我,說什麼也得把你背到那鎮子上去,好好活段時間,別忘了,我是地下黨,我是劉慧芳!我有預感,你不會就死在這兒,你要可憐可憐我——要是死在這兒我能怎麼辦啊?要是死在那鎮子上,我自己都能給你在櫻桃林里把墓挖好,我知道你可憐我,所以你不會就這麼死了。”

  斷斷續續,囡囡說了這麼多,警車聲不時響起來,她就得不時跑到門口,貼著那條fèng往外盯上一陣子。如囡囡所說,警察一定是發現我們的什麼蛛絲馬跡了,要不然不會突然在夜半三更時找上門來,那天我出來的時候就沒有鎖門,院子門和房間門都沒鎖,似乎是有好幾個警察進了房間,因為能聽見踩在鐵皮樓梯上時發出的咣當聲響。

  好在那些警察輕易不會想到我們竟然就住在他們的眼皮之下,不,是他們的眼皮之上。恐怕三點鐘的樣子都有了,警車終於走了,喧鬧了一陣子的小院子,還有小院子外面的巷子,漸漸平靜下來,囡囡回過頭來,對我一吐舌頭,聲音也稍微大了點:“走啦,都走啦。”

  我真正是把所有不快與憂心都拋擲到了腦後,儘管不知道接下來上天會怎樣發落我們,說不定一個小時之後我就又要被昏迷席捲而去,但是現在,囡囡就在我的身邊,我又幾乎以為自己明天早上就能和囡囡一起坐上長途客車了,一個勁地盯著站在門口的囡囡看,就像她背後便是陽光下的櫻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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