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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句話緊接著下來的一句是:“當有些事情你無法得到時,你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

  而雪是越來越大了。

  我們卻並沒能如願離開棲身的鐘樓坐上去那個土家族自治縣的長途客車。

  晚上,我們吃得頗為豐盛,天一黑囡囡就去廚房裡偷了飯菜回來,先倒一點放在牆角的瓷碟里給那條流浪狗吃,然後我們就自己開始吃,囡囡說每天都是這樣,那狗也習慣了:

  每天的早餐和午餐都由它自己解決,到了晚上,它就不再出去了,就只懶洋洋地躺著等囡囡給它帶回來,自從她來這裡之後一直都是如此。

  其實,“吃飯”二字對我幾乎再無意義了,兩口還沒吃下,就已經覺得飽得不能再飽,暮色里,為了不讓囡囡難過,我咬緊牙關多吃了幾口,巨大的噁心之感就差點讓我嘔吐出來了,

  全身無一處器官不在疼痛,無一處的疼痛不在提醒我:我的大限之日已經近在眼前了。

  我恐怕再也走不到那個栽滿了櫻桃樹的小鎮子上去了。

  我沒告訴囡囡,只去費盡氣力吞咽飯菜。這時候,樓下的某一間房子裡傳來了哭聲,這在精神病院裡並不奇怪,即使到了後來,不知何故,好多人都一起哭了起來,我也照樣不覺得奇怪:除去被夜色包裹著的我們,這世界上還有許多夜色下的傷心人。

  剛吃罷晚飯,囡囡突然哭起來,“你說,你會不會馬上就要死?”

  “……可能。”

  “你不能死!你要知道你欠我的,你得還完了債才能走!”“……”見我不說話,囡囡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快答應啊!”

  “好,我答應。”

  我答應之後,囡囡的哭聲不但沒有止住,反而更大了,大也不敢大到哪裡去,即使是如此時刻,她也生怕自己的哭聲被人聽見,最後只好緊緊地咬住胸前的一顆紐扣,越咬越緊,吸著鼻子問我:“你知道不知道,其實你已經死過一回了?”

  我想不透她說的到底是什麼,就說:“不知道。”

  “其實我回過一趟屋子,你睡著了,就是我往那棵夾竹桃里送第三封信的時候,真是沒辦法了,活不下去了,覺得到處都是死路,我就蹲在床邊上看著你,你那時候在發燒,呼吸特別重,重得嚇人,就像是下一口氣都再也喘不上來了,我再看不下去了,見旁邊有個枕頭,我一把就拿起來了,知道我想幹什麼?

  “啊,想把你捂死,然後自己再去跳樓。真是這麼想的,枕頭也拿起來了,閉上眼睛就要捂下去,還是沒有捂,不光是捨不得,還覺得我這九百七十二天不能就這麼白過了!後來,又坐了一會兒,倒是幫你把被子捂好了,就走了,從進屋子到出來一共不到十分鐘。”

  “……九百七十二天?”

  “是,九百七十二天。”囡囡擦了一把眼淚,“其實有件事情一直瞞著你——我的時間表和你的時間表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從來沒告訴過你:從我下定決心和你在一起,我的時間表就和你不一樣了,別人把一天就當一天過,我把一天當三天過,別人的一天是二十四個小時,我的是七十二個小時,只有這麼過才覺得對得起我愛上你一趟。有時候走在路上,看著身邊的人,莫名其妙就覺得比他們要幸福得多,為什麼?就因為我每天都過得比他們長;後來就不是了,自從你住進隔離病房,我就又加了一天,把一天當成四天過了,以前當三天過的時間統統改成四天。還記得咱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去年十一月。”我說。我確信自己不會記錯。

  “你倒沒說錯——”囡囡嘆了聲氣,“不過那時候我們還不算真正認識,還是從給你送快遞的那天算起吧,五月份,五月多少號是記不起來了,反正我就當它是五月一號了。知不知道今天是多少號?”

  “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已經是十二月末,至於到底多少號,我絲毫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可知道,記得清清楚楚,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號,再過兩天就是元旦了,從給你送快遞那天算起,到今天一共是二百四十三天,按照我的時間表,就是九百七十二天。”

  “怎麼會這樣?”即使我已經病入膏肓,但是我照樣能確信自己的記憶決然不會有錯:這是囡囡第一次對我說起她的時間表。

  “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哪怕好得不能再好,心裡總還是要有點秘密的吧,這就是我的秘密,再沒別的秘密了。還有,人活著總是要有點指望,這就是我的指望了——過了一天不是過了一天,是過了四天,現在離元旦還有兩天,在我看來就是還離了八天,‘八天啊,還早著呢,還可以干好多事情才到啊’,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其實,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還是說過的那句話:現在是我在愛你,用的是自己的方法,和別人沒關係,甚至和你都沒關係,這麼著來計算時間也是我的方法,和別人、和你都沒關係的方法。”

  我能說些什麼呢?什麼也不用說了。除了更緊地鑽進她的衣服里,用牙齒去咬她的肚臍,我什麼都再不想干,可是,我連張嘴巴去咬的力氣都沒有了,假如我的身體是一朵煙花,現在,燃燒之後,拖著一束黯淡的微光就要跌落到樹梢上去了。

  要熄滅了。

  世間萬物,除了囡囡,無一樣不在壓迫我,使我縮小,終至於無,即使一片雪花也不例外,飄落之間,它也畢竟是運動著的,而我,卻只能躺在囡囡的懷裡,看著自己一步步離死亡越來越近,甚至連嘆息一聲的力氣都再也沒有了。

  倦意襲來,迫使我不得不閉上眼睛,應該是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沒有兩樣,剛一閉上眼睛就睡著了。做了夢,竟然夢見我和囡囡也在大興安嶺的一個小鎮子上住了下來,滿山的花叢簇擁著我們的樺皮屋子,距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有一條清可見底的河流,我在那河裡下了魚網,就坐在河邊上看書,等著魚群自行撞上網去,囡囡則躺在兩棵白樺樹之間的吊床上曬太陽,花叢里飛著的野天鵝和花尾榛雞早已是她的熟人,飛到吊床上,野天鵝站在左邊,花尾榛雞站在右邊;後來又夢見兩個人去了那個栽滿了櫻桃樹的鎮子,即使在那樣的偏遠之地,囡囡也還是有辦法找到活路,她在鎮上的小招待所里做服務員,招待所離我們住的山洞並不遠,所以,每次她從招待所回山洞裡來的時候,隔了老遠我就能聽見她唱歌的聲音,那時候,她多半是在過河,在河裡林立的怪石上跳來跳去,恰似從觀音菩薩身邊偷跑後誤入凡間的侍童。

  睜開眼睛就到了後半夜,竟然是被音樂聲弄醒的,一刻之間,我真以為自己已經上了天堂,耳邊的音樂就是從正在舉行的天庭盛宴里飄出來的,後來一聽不是,歌是英文歌,在我的想像里,天堂是有好幾處的,說漢語的人有說漢語的天堂,說英文的人有說英文的天堂,我要去的自然是被玉皇大帝管轄的天堂,而不是被耶和華管轄的天堂。

  正惺忪著,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伸出手去緩慢地一觸,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蓋著被子,身體也躺在褥子上,還枕著枕頭,我還以為囡囡大著膽子把我背回了我們自己的屋子,全身一激靈,慢慢才看清楚自己仍然置身在精神病院的鐘樓里,與此同時,一股我熟悉的護髮素的香氣在我鼻子邊幽幽散著,原來囡囡已經回過我們的小院子裡去了,還洗了澡,不用說,被子和褥子都是她抱來的,還有,音樂聲是MP3放出來的,兩隻耳機就塞在我的耳朵里。

  剛才我其實並不是睡著了,是昏迷過去了,要不然,不會連囡囡把我挪到褥子上,再給我蓋上被子,我都無從知曉。

  “醒了?”原來囡囡就蜷在我身邊,只蓋住被子的一角,側躺著,用手支著頭,看著我。我點了點頭。

  “啊,你這個人吶,真是崇洋媚外的反動派,叫了半天都叫不醒,連放了好幾首歌也叫不醒,一放英文歌就醒了。”

  “……是嗎?”

  “當然是的啊,怎麼樣,不錯吧,剛回家拿的新電池,拿了好多,夠我們在路上聽的了,哎呀真好,明天咱們就可以上路了!”停了停,又說,“別怪我把你弄醒了啊,不知道怎麼回事情,生怕你一睡著就再醒不過來了。”

  我當然不怪罪她,感激都來不及呢,其實不光她,即便我自己,臨睡之前也有如此預感:只怕一閉眼睛就再也沒了睜開的那一天了。心情倒是好了起來,聞著淡淡的護髮素的香氣,聽著恍如隔世的英文歌,又看見身邊的囡囡換了新衣服,全身上下一副乾乾淨淨的樣子,就想打趣幾句,叫一聲“老婆”或者“小娘子”,“我說小娘子——”一句話還沒說完,腦子裡的血就又像驚馬般橫衝直撞了起來,一下子,我的智力全都消散不見,抓著她的手,盯著她看了又看,還是陷入了昏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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