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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是寫一個單純的情緒。又如《讀曲歌》中的一首云:

  折楊柳。百鳥園林啼,道歡不離口。

  這便是寫一個女子當時心中的印象。她自覺得園林中的百鳥都在那兒歌唱她的愛人,所以她自己的歌唱只是直敘她的印象如此。凡好的小詩都是如此:都只是抓住自然界或人生的一個小小的片段,最單一又最精采的一小片段。老杜到了晚年,風格老辣透了,故他作這種小詩時,造語又自然,又突兀,總要使他那個印象逼人而來,不可逃避。他控告春風擅入他家吹折數枝花;他嘲笑鄰家楊柳有意和春風調戲,被狂風挽斷了她的最長條;他看見沙頭的鸕鶿,硬猜是舊相識,便同他訂約,要他一日來一百回;他看見狂風翻了釣魚船,偏要說是風把花片吹過去,把船撞翻了!這樣頑皮無賴的詼諧風趣便使他的小詩自成一格,看上去好像最不經意,其實是他老人家最不可及的風格。

  我們現在要略約談談他的律詩。

  老杜是律詩的大家,他的五言律和七言律都是最有名的。律詩本是一種文字遊戲,最宜於應試,應制,應酬之作;用來消愁遣悶,與圍棋踢球正同一類。老杜晚年作律詩很多,大概只是拿這件事當一種消遣的玩藝兒。他說:

  陶冶性靈在底物?(「底」是「什麼」。)新詩改罷自長吟。孰(一作「熟」)知二謝(謝靈運、謝朓)將能事,頗學陰何(陰鏗,何遜。參看上文。)苦用心。(《解悶》)

  在他只不過「陶冶性靈」而已,但他的作品與風格卻替律詩添了不少的聲價,因此便無形之中替律詩延長了不少的壽命。

  老杜作律詩的特別長處在於力求自然,在於用說話的自然神氣來做律詩,在於從不自然之中求自然。最好的例是:

  早秋苦熱堆案相仍

  七月六日苦炎蒸,對食暫餐還不能。每愁夜中皆是(今本作「自足」今依一本)蠍,況乃秋後轉多蠅。束帶發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

  這樣做律詩便是打破律詩了。試更舉幾個例:

  九日

  去年登高郪縣北,今日重在涪江濱。苦遭白髮不相放,羞見黃花無數新。世亂鬱郁久為客,路難悠悠常傍人。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

  晝夢

  二月饒睡昏昏然,不獨夜短晝分眠。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故鄉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安得務農息戰鬥,普天無吏橫索錢!

  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一

  寒輕市上山煙碧,日滿樓前江霧黃。負鹽出井此谿女,打鼓發船何郡郎?新亭舉目風景切,茂陵著書消渴長。春花不愁不爛漫,楚客唯聽棹相將。

  這都是有意打破那嚴格的聲律,而用那說話的口氣。後來北宋詩人多走這條路,用說話的口氣來作詩,遂成一大宗派。其實所謂「宋詩」,只是作詩如說話而已,他的來源無論在律詩與非律詩方面,都出於學杜甫。

  杜甫用律詩作種種嘗試,有些嘗試是很失敗的。如《諸將》等篇用律詩來發議論,其結果只成一些有韻的歌括,既不明白,又無詩意。《秋興》八首傳誦後世,其實也都是一些難懂的詩謎。這種詩全無文學的價值,只是一些失敗的詩玩藝兒而已。

  律詩很難沒有雜湊的意思與字句。大概做律詩的多是先得一兩句好詩,然後湊成一首八句的律詩。老杜的律詩也不能免這種毛病。如江天漠漠烏雙去,這是好句子;他對上一句「風雨時時龍一吟」,便是雜湊的了。又如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下句是實寫,上句便是不通的湊句了。又如在暗飛螢自照,水宿烏相呼。

  上句很有意思,下句便又是雜湊的了。又如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

  這真是好句子。但此詩下面的六句便都是雜湊的了。這些例子都可以教訓我們:律詩是條死路,天才如老杜尚且失敗,何況別人?

  第17章 大曆長慶間的詩人

  從杜甫到白居易,這一百年(七五〇—八五〇)是唐詩的極盛時代。我在上章曾指出這個時期的文學與開元天寶盛時的文學有根本上的大不同。前一期為浪漫的文學,這一期為寫實的文學;前者無論如何富麗妥帖,終覺不是腳踏實地;後者平實淺近,卻處處自有斤兩,使人感覺他的懇摯親切。李白、杜甫並世而生,他們卻代表兩個絕不同的趨勢。李白結束八世紀中葉以前的浪漫文學,杜甫開展八世紀中葉以下的寫實文學。

  天寶末年的大亂使社會全部起一個大震動,文學上也起了一個大變動。故大亂以前與大亂以後的文學迥然不同。但話雖如此說,事實上卻沒有這樣完全驟然的大變。安史之亂也不是一天造成的,亂後的文學新趨勢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即如杜甫,他在亂前作的《兵車行》《麗人行》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已不是開元盛日之音了。不過他的天才高,蘊積深,故成就也最大,就成為這時期的開山大師。其實大亂以前,已有許多人感覺當日的文學的流弊,很想挽救那浪漫不切實的文風歸到平實切近的路上去。不過那些人的天才不夠,有心而無力,故只能做那個新運動里的幾個無名英雄而已。

  元結在乾元三年(七六〇)選集他的師友沈千運,於逖、孟雲卿、張彪、趙徵明、王季友,同他的哥哥元季川七人的詩二十四首,名曰《篋中集》。他作的《篋中集·序》很可以表示大亂以前一班明眼人對於改革文學的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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