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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矣行

  君不見

  上鷹一飽則飛掣!焉能作堂上燕銜泥附炎熱?野人曠盪無顏,豈可久在王侯間?未試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藍田山。

  傳說後魏李預把七十塊玉椎成玉屑,每日服食。藍田山出產美玉,故杜甫說要往藍田山去試試餐玉的法子。沒有飯吃了,卻想去餐玉,這也是他尋窮開心的風趣。根本上他是不贊成隱遁的,故說行歌非隱淪。

  故說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

  他自比稷與契,寧可「取笑同學翁」,而不願學巢父與許由。這是杜甫與李白大不同之處:李白代表隱遁避世的放浪態度,杜甫代表中國民族積極入世的精神(看第十三章末段論李杜)。

  當時楊貴妃得寵,楊國忠作宰相,貴妃的姊妹虢國夫人、秦國夫人,都有大權勢。杜甫作《麗人行》云: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畫羅霓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為葉垂鬢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鑾刀縷切坐紛綸。黃門飛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簫管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此詩諷刺貴戚的威勢,還很含蓄。那時雖名為太平之世,其實屢次有邊疆上的兵事。北有契丹,有奚,有突厥,西有吐蕃,都時時擾亂邊境,屢次勞動大兵出來討伐。天寶十年(七五一)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討雲南蠻,大敗,死了六萬人。有詔書招募兩京及河南、河北兵去打雲南,人民不肯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枷送軍前。杜甫曾遊歷各地,知道民間受兵禍的痛苦,故作《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太行山以東,河北諸郡皆為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去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拿這詩來比李白的《戰城南》,我們便可以看出李白是仿作樂府歌詩,杜甫是彈劾時政。這樣明白的反對時政的詩歌,三百篇以後從不曾有過,確是杜甫創始的。古樂府里有些民歌如《戰城南》與《十五從軍征》之類,也是寫兵禍的殘酷的;但負責的明白攻擊政府,甚至於直指皇帝說: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一本作「我皇」)開邊意未已。

  這樣的問題詩是杜甫的創體。

  但《兵車行》借漢武來說唐事(詩中說「漢家」,又說「武皇」。「武皇」是漢武帝;後人曲說為「唐人稱太宗為文皇,玄宗為武皇。」此說甚謬。文皇是太宗諡法,武皇豈是諡法嗎?)還算含蓄。《麗人行》直說虢國、秦國夫人,已是直指當時事了。但最直截明白的指摘當日的政治、社會狀況,還算得那一篇更偉大的作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此詩題下今本有注云,「原注,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初作」。這條注大有研究的餘地。宋刻「分門集注」本(《四部叢刊》影印本)卷十二於此詩題下注云:「洙曰,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初作」。洙即是王洙,曾注杜詩。這可證此條注文並非原注,乃是王洙的注語。詩中有「歲暮百草零」,「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崪兀」的話,故他考定為十一月初,後人又改為十二月初,而仍稱「原注」!其實此詩無一字提及安祿山之反,故不得定為大亂已起之作。按《新唐書·玄宗本紀》,天寶十四載……十月庚寅(初四)幸華清宮。十一月,安祿山反,陷河北諸郡。范陽將何千年殺河東節度使楊光翽。壬申(十七),伊西節度使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度使,以討安祿山。丙子(廿一),至自華清宮。

  安祿山造反的消息,十一月月半後始到京,故政府到十七日始有動作。即使我們假定王洙的注文真是原注,那麼,十一月初也還在政府得祿山反耗之前,其時皇帝與楊貴妃正在驪山的華清宮避寒,還不曾夢想到漁陽鼙鼓呢。

  此詩的全文分段寫在下面: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顧惟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沈飲聊自適,放歌頗愁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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