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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七五九)的夏天,他還在華州,有《早秋苦熱》詩云:

  七月六日苦炎蒸,對食暫餐還不能……束帶發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

  又有《立秋後題》云:

  平生獨往願,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新唐書》云:

  關輔飢,[甫]輒棄官去,客秦州,負薪采橡栗自給。

  依上引的《立秋後題》詩看來,似是他被上司罷官,並非他自己棄官去。《舊唐書》不說棄官事,但說:

  時關畿亂離,穀食踴貴。甫寓居成州同谷縣,自負薪采梠。兒女餓殍者數人。

  乾元二年立秋後往秦州,冬十月離秦州,十一月到成州,十二月從同谷縣出發往劍南,有詩云:

  始來茲山來,體駕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平生懶拙意,偶值棲遁跡。去住與願違,仰慚林間翮。(《發同谷縣》)

  大概他的南行全是因為生計上的逼迫。

  他從秦中遷到劍南,是時裴冕鎮成都,為他安頓在成都西郭浣花溪。他有詩云:

  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

  他在成都共六年(七六О—七六五),中間經過兩次變亂,但卻也曾受當局的優待。嚴武節度劍南時,表杜甫為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舊唐書》云:

  武與甫世舊,待遇甚隆。甫……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新唐書》紀此事說武要殺他,其母奔救得止;又有「冠鉤於簾三」的神話,大概皆不可信)。

  永泰元年(七六五),他南下到忠州。大曆元年(七六六),他移居夔州,在夔凡二年。大曆三年(七六八),他因他的兄弟在荊州,故東下出三蛺,到江陵,移居公安,又到岳陽;明年(七六九),他到潭州,又明年(七七〇)到衡州。他死在「衡岳之間,秋冬之交」,(據魯譜),年五十九。

  杜甫的詩有三個時期:第一期是大亂以前的詩,第二期是他身在離亂之中的詩:第三期是他老年寄居成都以後的詩。

  杜甫在第一時期過的是那「騎驢三十載」的生活,後來獻賦得官,終不能救他的貧窮。但他在貧困之中,始終保持一點「詼諧」的風趣。這一點詼諧風趣是生成的,不能勉強的。他的祖父杜審言便是一個愛詼諧的人;《新唐書》說審言病危將死,宋之問、武平一等一班文人去問病,審言說:

  甚為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耳!

  這樣臨死時還忍不住要說笑話,便是詼諧的風趣。有了這樣風趣的人,貧窮與病都不容易打倒他,壓死他,杜甫很像是遺傳得他祖父的滑稽風趣,故終身在窮困之中而意興不衰頹,風味不乾癟。他的詩往往有「打油詩」的趣味:這句話不是誹謗他,正是指出他的特別風格;正如說陶潛出於應璩,並不是毀謗陶潛,只是說他有點詼諧的風趣而已。

  杜甫有《今夕行》,原注云「自齊趙西歸,至咸陽作」:

  今夕何夕歲雲徂,更長燭明不可孤。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憑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願,家無儋石輸百萬!

  這樣的「窮開心」便是他祖老太爺臨死還要說笑話的遺風。

  他在長安做窮官,同廣文館博士鄭虔往來最密,常有嘲戲的詩,如下舉的一篇:

  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源明

  廣文到官舍,系馬堂階下;醉即騎馬歸,頗遭官長罵。才名四十年,坐客寒無氈。賴有蘇司業,時時與酒錢。

  他的《醉時歌》也是贈鄭虔的,開頭幾句:

  諸公袞袞登台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饜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也是嘲戲的口氣。他又有:

  示從孫濟

  平明跨驢出,未知適誰門。權門多蹲

  ……且復尋諸孫。諸孫貧無事,客舍如荒村。堂前自生竹,堂後自生萱。萱草秋已死,竹枝霜不蕃。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渾。刈葵莫放手,放手傷葵根。——阿翁懶情久,覺兒行步奔。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飧。小人利口實,薄俗難具論。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

  這樣絮絮說家常,也有點詼諧的意味。

  他寫他自己的窮苦,也都帶一點諧趣。如《秋雨嘆》三首之第一三兩首云: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

  長安布衣誰比數?反鎖衡門守環堵。老夫不出長蓬蒿,稚子無憂走風雨。雨聲颼颼催早寒,胡雁翅濕高飛難。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污厚土何時干?

  苦雨不能出門,反鎖了門,悶坐在家裡,卻有心情嘲弄草決明,還自嘲長安布衣誰人能比,這便是老杜的特別風趣。這種風趣到他的晚年更特別發達,成為第三時期的詩的最大特色。

  在這第一時期里,他正當中年,還懷抱著報國濟世的野心。有時候,他也不免發點牢騷,想拋棄一切去做個隱遁之士。如《去矣行》便是發牢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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