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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想的,我想、你恐怕、不明白。”她像對孩子解釋什麼似的緩慢而仔細地吐出每一個字。“你、肯定不明白。”

  她看著我。但曉得我什麼也不會說之後,便拿起杯子啜了一小口威士忌。“跟你說,我也並不就那麼傻的。我可是在和你一同生活、一同睡覺的。你有喜歡的女人這點事兒,我已看出相當長的時間了。”

  我默不作聲地目視有紀子。

  “可是我並不責怪你。誰喜歡上誰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喜歡上的自然喜歡上。你肯定光我是不夠的,這在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迄今為止我們一直和和氣氣,你對我非常不錯。和你生活我非常幸福。就是現在我也喜歡你,我想。但歸根結蒂,我對於你不是個完完全全的女子。這點我多少有所覺察,料想遲早肯定會發生這樣的事,這是奈何不得的,所以我並沒有因為你喜歡上別的女人而責怪你。說實話,生氣都沒生氣,說來不可思議,是沒怎麼生氣。

  我只是難過,只是難過得不行。本來我已做了想像,想像出現這種事心裡怕要難過,但這遠遠超出了想像。”

  “對不起。”我說。

  “不必道歉。”她說,“如果你想和我分手,分手也沒什麼太要緊,什麼也別說分開就是。想同我分手?”

  “不清楚。”我說,“我說,能聽我解釋幾句?”

  “解釋?關於你和那女人的?”

  “嗯。”

  有紀子搖頭:“那個女人的事一句也不想聽。別再加重我的難過。至於你和她是什麼關係和想幹什麼,那怎麼都無所謂,我什麼都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只是你想還是不想和我分手。房子也好錢也好什麼我都不要。想得到孩子也給你。真的,不是開玩笑,這。所以,要是想分手,只說想分手就行。我只想知道這一點。別的概不想聽。Yes 或No,到底哪個?”

  “不清楚。”我說。

  “你是說想不想和我分手你不清楚?”

  “那不是。我是不清楚能否回答本身。”

  “什麼時候能清楚?”

  我搖搖頭。

  “那,慢慢想好了。”有紀子嘆口氣道,“我等著,不礙事,花時間慢但想好定下。”

  從這天夜裡起,我開始拿被褥在客廳沙發上睡。孩子們半夜不時起床走來,問爸爸怎麼在這兒睡。我解釋說爸爸近來打鼾打得厲害,暫時同媽媽分開睡,不然媽媽睡不著。有時候女兒中有一個鑽到我被窩裡來,這時我就在沙發上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也有時聽到有紀子在臥室里抽泣。

  此後差不多兩個星期,我始終生活在無休無止的記憶里。我逐一回想自己和島本度過的最後夜晚發生的事,力圖從中讀出某種信息。回想自己懷裡的島本,回想島本伸進白連衣裙里的手,回想納特·“金”·科爾的歌聲和爐里的火,一句一句再現她當時出口的話語。

  “剛才我也說了,在我是不存在所謂中間的。”島本在那裡邊說,“我身上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

  “這我已經決定了,島本。”我在裡邊說道,“你不在的時間裡我不知就此考慮了多少次,已經下定了決心。”

  我想起從助手席上盯視我的島本的眼睛。那含有某種衝動的視線仿佛清晰地烙在了我的臉頰。大約那是超越視線的什麼。現在我已能夠感覺出當時她身上蕩漾的死的氣息了。她的確打算一死了之的,想必是為和我一起死才去箱根的。

  “同時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這個你可明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這麼說時,島本是在需求我的生命。現在我可以理解了。就像我得出最後結論一樣,她本也得出了最後結論。自己為什麼就沒領悟到呢?大概她已拿定主意:在同我相互擁抱一夜後,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猛然旋轉寶馬的方向盤,兩人一起死掉。對她來說,恐怕此外別無選擇,我想。然而那時有什麼東西使她打消了這個念頭,獨自把一切藏在心裡而銷聲匿跡了。

  我向自己發問:島本究竟處於怎樣一種境況呢?那是怎樣的一條死胡同呢?到底是什麼人以什麼理由出於什麼目的以什麼方式將其逼入那步田地的呢?為什麼逃離那裡即必定意味著死亡呢?我就此考慮了許多許多次。我將所有線索排列在自己面前,進行大凡可能的推理。然而茫無頭緒。她懷揣秘密消失了。沒有大概沒有一段時間,悄無聲息地遁往某處了。

  想到這裡,我心裡一陣難受。歸根結蒂,她拒絕同我共有秘密,儘管我們那般水辱交融、彼此一體。

  “某種事情一旦向前推進,是不可能再復原的,初君。”島本想必這樣說。在這後半夜的沙發上,我可以捕捉到她如此述說的聲音,可以清楚地聽到這聲音編織的話語。“如你所說,如果兩人能單獨去哪裡重新開始新的人生,那該多麼好啊!可遺憾的是不可能從這個場所脫身,物理上的不可能!”

  在那裡島本是十六歲的少女,站在向日葵前不無拘謹地微笑著。“說到底我是不該去見你的。這點一開始我就知道,已經預想到了勢必如此。可是我實在忍無可忍。無論如何都想看到你,而看到你又不能不打招呼。噯,初君,那就是我。我原本沒那個念頭,結果卻使一切前功盡棄。”

  估計往後再不可能見到島本了。她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中。她已從我面前消失。她曾經在那裡,但現在已杳無蹤影。那裡是不存在所謂中間的。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國境以南或許有大概存在,而太陽以西則不存在大概。

  我每日都一字不漏地看報,看有沒有關於女性自殺的報導,但沒發現類似的消息。世上每天都有不少人自殺,自殺的全是別人。能夠面帶絕妙微笑的三十七歲美貌女子,據我所知似乎尚未自殺。她只不過是從我面前消失了而己。 外表上我仍在繼續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基本上由我送小孩去幼兒園,再去接回。車上我同小孩一起唱歌。在幼兒園門前不時同那個260E車上的年輕女子說話,惟獨同她說話的短暫時間裡才得以忘卻諸多煩惱。我同她依然只談吃的和穿的,每次見面我們都帶來關於青山附近以及自然食品方面的新見聞,樂此不疲地交流不止。

  工作上我也恰到好處地履行著往常的職責,每天晚上系好領帶到店裡去,同要好的常客聊天,聽取員工們的意見和抱怨,打工的女孩過生日送她一點小禮物,音樂家來玩時招待喝酒,請其品嘗雞尾酒的味道。時時提醒樂隊調準鋼琴,提醒酩酊大醉的客人別影響其他客人,有什麼糾紛即時化解。店的經營近乎過分地風調雨順,我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柳暗花明。

  只是,我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對兩家店滿懷熱情了。別人也許看不出來。外表上我同以前毫無二致,甚至比以前還要和風細雨、還要侃侃而談。然而自己心中有數。坐在吧檯的高腳椅上環視,較之過去,似乎很多東西都顯得黯然失色、呆頭呆腦,已經不再是色彩絢麗工藝精湛的空中花園了,無非隨處可見的吵吵嚷嚷的普通酒吧。一切都那麼造作那麼淺薄那麼寒傖,不過是以掏酒鬼口袋為目的而建造的舞台裝置罷了。我腦海中的幻想不覺之間已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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