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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早上,一郎太前往宗願寺時,藤吉和他的同夥——孩子王的跟班,都會等在半路上攔截。他們欺負一郎太,嘲笑他,搶走他午餐要吃的蒸地瓜和稗餅,弄得他渾身泥巴。最後能抵達宗願寺還算好,有一次一郎太被打得眼冒金星,拖到水肥坑,推落坑裡。

  宗願寺座落的這座山林,寺院前方是一道陡坡。順著陡坡往上走,可來到村民們口中的「大嶺」,不過這段路平常封閉。一郎太從大人那裡得知,大嶺地勢險峻,不分四季都有強風吹過。大夥都遵守規矩,沒人會從宗願寺爬上陡坡。

  想打破既有規矩,是孩童常會做的事,村裡的孩子王當然不例外。但藤吉(與他的跟班)非常壞心,他不是要親身冒險,而是想逼一郎太破壞規矩。他趁住持和寺僧不注意,剝光一郎太的衣服,威脅如果想要回衣服,就爬上大嶺,摘一朵夏天才會開在山上,名為紅七重的花。

  寺內的長工小吉撞見一郎太全身光溜溜,躲在後院的草叢裡啜泣。雖然是個胡塗蟲,但小吉秉性善良。他已看慣宗願寺里的孩童,一眼便猜出是怎麼回事。他將一郎太藏在日常起居的簡陋小屋,四處幫他找衣服。藤吉他們得知小吉發現一郎太,便逃之夭夭。最後,小吉在茅廁里找到一郎太被丟棄的衣服,並洗淨晾乾。

  據說小吉曾是樵夫,因飲酒過量,技術每況愈下,連腦子都變傻。一郎太也知道此事。實際上,小吉在孩童眼中,是無可救藥的胡塗蛋。然而,此刻他摩挲著昔日酗酒造成的紅糟鼻,一臉靦腆,少言寡語。他沒對一郎太說教,只是在一旁照顧他,彷佛一切都沒發生過,送他回秤屋。一郎太非常感激小吉的溫情,最後小吉沒向任何人提及此一插曲。

  不過,一郎太不斷遭到欺凌,其他大人不可能完全沒察覺。秤屋的女侍幾次上鉈屋理論,但藤吉不會輕易罷手。

  此外,一郎太覺得最不合理的,就是住持與一平阿舅都袖手旁觀。

  「你就還以顏色啊。」

  「你是光惠大人的兒子,補能認叔(不能認輸)。」雖然住持恭敬地提到「光惠大人的兒子」,一郎太完全感受不到自己有什麼威儀。

  「偶是赤城家的繼承人。」

  是武士之子,是武士。每當我這樣哭訴,他們便會向我說教,要我展現出武士應有的樣子。

  「光是出生於侍奉主君的世家,沒什麼了不起。」正因如此,每天來回私塾的這段路,一郎太宛若置身地獄。只要進入宗願寺的大殿,在習字期間姑且平安無事。藤吉也怕挨住持罵,但住持稍一不注意,藤吉就會拿墨汁朝一郎太頭頂倒下。

  為何我得受這種折磨?為何我會被趕到這座村莊,困在寺里?為何不能回位於城下的赤城家?

  愛哭又窩囊的六歲小孩苦思後,想到一個辦法。他打算獨自悄悄返回城下。

  一郎太試著離家出走,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年中白天最長的日子——夏至。

  他在腰間系上水筒,從廚房偷來昨晚的剩飯,做成飯糰塞進懷中。以他的小手綁好草鞋的鞋帶後,憑藉山巔微微轉白的朝陽亮光,離開秤屋。只要爬上村莊南方的山嶺,再從那裡下山就行,不可能迷路。雖然百般嫌棄,畢竟在村里生活過幾個月,大致已習慣這片山林。他心想,不會有問題的。

  可惜,他太天真了。宗願寺的晨鐘,小吉又忘記敲。以太陽的高度來看,小吉延誤許久,當時一郎太已完全迷路。

  腳下是一條窄細的小路,顯然是人們常走的路。走著走著,卻一直往檜木林深處而去。明明想下山,他順著這條路,卻一直往山上走去。一郎太直覺不妙,轉身往下走,沒多久又碰到上坡路。怎麼會這樣?這是在山中迷路的人常見的情況,在相同的地方繞圈,圈子愈兜愈大,失去方向。一個不懂得如何在山中行走的六歲孩童,萬萬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

  一郎太走得上氣不接氣,全身顫抖,眼淚直流。跌倒再爬起來,他抹去臉上髒污,驅策著發軟的雙膝,堅定前行,一切只因思念城下的老家。不過,環繞尼木村的群山沒那麼善解人意,會被他的誠心打動,為他開出一條路。

  不久,傳來潺潺水聲。在大熱天下邊哭邊走,滿身大汗的一郎太,水筒里的水早喝光。為了喝水,他幾乎是爬向水聲傳來的方向。

  井然林立的檜木林對面,一道平緩的下坡路前方,是一片開闊的河谷。四周仍留有雜木林,長有濃密硬葉和小紅花的草叢,覆滿通往河谷的整面斜坡。

  這種地方走起來尤為濕滑。不明就裡的一郎太重重滑一跤,一路滑落河谷。幸好沒撞到腦袋,但裙褲下襬、腳絆、草鞋,全沾滿泥水。他撐地坐起,忍不住放聲大哭。

  驀地,他停止哭泣。

  眼前的紅花叢里,突然出現一隻手。

  那是自手肘到掌心完好的胳臂,看起來十分健壯,略顯黝黑。掌心朝上,彷佛原本握著什麼東西。五指彎曲如鉤,指甲里塞滿泥巴。

  胳臂內側有一道血痕。

  全身沾滿泥水,坐在地上的一郎太,緩緩張口想說些什麼——他隱約覺得該對那隻手臂說些什麼才行。

  這種地方出現一隻胳臂,表示此處有人。應該是倒臥在這裡吧,不曉得會是誰?

  然而,這裡是斜坡,長滿濃密的葉子與小紅花。地面布滿低矮的枝葉,托此之福,一郎太才沒受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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