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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明了希望單獨相見的原因,馬上開始問那個晚上的事,那晚一錢松與福村有沒有接觸過呢?可是一提起那晚的事,她便和兩天前一樣,低下頭不響了。所不同的是今晚的確沒有那晚的驚悸,因此可以認定她是有所保留的。她必定也覺察到我們在懷疑福村吧。她那種緘默的模樣,好像是有意地在替福村掩飾著什麼。

  我只好死心了,鈴繪倒好像明白了我這種心意,忽然表現出解除緊張後的平易近人。

  「這眼鏡好有趣。」

  她說著就伸過了手,取下我的眼鏡給自己戴上。

  「看不見了 ,是不是?」

  「嗯……」

  她很無聊地應了 一聲。

  「還以為可以看到什麼別的東西……可是好有趣呀!您不戴這個就什麼也看不見是不?」

  她說了這稚氣的話,笑起來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笑,還意外地天真,這倒使我奇異地覺得放心。

  把眼鏡還給我後,鈴繪突然說:「睡嗎?」

  我默然。

  「第一次?」

  「——」

  「如果是第一次,那就昌子姊姊比較好。」

  「不,我本來就沒有這個意思。」

  「是嗎……」

  鈴繪點點頭,接著又自語似地低聲說:「和阿謹哥一樣呢。」

  「你說阿謹哥……他也不睡嗎?」

  「嗯——讓我獨個兒躺在棉被裡,他自己坐著,一聲也不響。有時打打陀螺,有時捻捻紙捻……有時還會做布偶戲給我看。」

  鈴繪說到這裡,從櫥里取出了布偶,緋紅的衣裳,在紅燈光下,看就來像紅喪衣。

  「他說,真的布偶,眼睛和嘴巴會動。可是這隻,阿謹哥弄起來,好像會真的流出眼淚來呢!這一個,名字叫阿七姐。」

  這時,鈴繪察覺到我的眼光,我正在看著茶几上的玻璃杯子裡的一朵桔梗花。好像要避免談起花般地,鈴繪又加了一句:「睡嗎?」

  「不,我還是像阿謹哥那樣吧!」

  「那我自己睡好嗎?」

  「好啊!」

  鈴繪背過身子躺進棉被裡,卻又回過頭說:「可是,您還是和阿謹哥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阿謹哥不說話的時候,面孔像是生氣的,每次都一個人默默的,也不太愛和我說話。」

  我覺得鈴繪好可憫,同時也對因為突來的橫禍,不得不把自己丟棄在這種社會底層的福村,覺得可憐。來到娼館卻什麼也不做,光是自己玩,這種愚蠢的行為,真箇令人感到可悲可憫。

  「您要玩玩煙火嗎?」鈴繪又突然問。「阿謹哥給我買來的煙火,還有一些呢,放在衣櫥的一個袋子裡。」

  「阿謹哥喜歡玩煙火是嗎?」

  「嗯。常常一個人燃放,看著四散的火花就笑個沒完,大哥也來一下嗎?」

  「我不。」

  「還是和阿謹哥不一樣的。」

  「你今年幾歲啦?」

  「……十八。」

  「告訴我真的,我不會向別人說的。」

  「……十六。」她羞澀地低下了頭,果然是撒了謊。依法,未滿十八歲的女孩是不許雇來當娼妓的。

  鈴繪就那樣躺著回答我的發問,漸漸地談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鈴繪被賣到這裡的經過是司空見慣的,從東北的寒村上京來,本來打算當一名女工,可是身體不太強健,於是和幾個女孩一起被賣了。我陡然想到,鈴繪也許也有疼愛過的五、六歲小孩,離開故鄉時,她是不是也向那個小孩擺擺手裝出了笑容呢?鈴繪那幼稚與成熟摻雜在一塊的表情里,我彷佛感覺到像幸子那樣的強毅。

  「債還清了以後,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還是在這裡待下去吧!」

  「不是自由了嗎?」

  「還不了的,聽說有五百圓了呢。越久就越多——這也習慣了 ,老闆娘雖然可怕,可是昌子姊姊很疼我。」

  說看說著,鈴繪睡著了,看著那天真睡臉,聽著那安詳的氣息,我忽地想到,福村是不是也因為女孩睡臉的天真,想到要從苦海里把她拉一把呢?五百圓,這個數目剛好和一錢松身上的款子相同,這也使我覺得不能等閒視之了。真地,除非去搶,這筆款子我是不可能弄到手的。我實在對她無能為力。不光是五百圓這樣的款子,甚至連紅燈、白粉、河溝的惡臭,以及在蚊香里還是成羣結隊的蚊子,一切的一切,在這麼年輕的我,都是無可如何的現實。一朵桔梗,只要同到陽光下,便可恢復那種純白色。然而,滲進鈴繪肌膚上的暗紅燈影,我又如何能替她漂白呢?一旦開始枯萎的花,除了聽任它朽壞以外,不會有什麼辦法——鈴繪自己,憑她那一身污濁的肌膚,想必任誰都懂這一點的,一個萍水相逢的乳臭未乾小子的傷感,救不了這位姑娘的命運,是鐵定的。

  在花街的夜裡,女郞們的叫聲與狎客的笑聲,外加流浪歌者的梵娥鈴聲,開始湊合在一起。

  然後,街道盡頭凌雲寺的鐘聲,撞破了這一片喧噪。是和那天早晨一樣的鐘聲。靜靜地,卻又似乎含著能包容一切聲響的鐘聲。我看守著鈴繪那稚弱里卻令人嗅到一種屍臭的睡臉,彷佛覺得自己是在黑漆的棺木里,諦聽著那禱告般的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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