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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絹川在兩種顏色的花和影的搖晃中回過頭去,看到女人十分安靜地佇立在那裡。

  女人就這樣跟隨絹川走到千代橋。轉去神田的路已經離得很遠,因此肯定女人是跟著自己。過橋後回頭一看,女人倚在橋中央的欄杆上。

  絹川回到女人的面前,問:「那些詩賣給我好嗎?」

  女人側臉搖搖頭,突然拿起一張手中的原稿,把它丟到河裡去。

  接著又一張——又一張。白紙混進飛雪般的落花里,迎著河風飄揚一陣,掉到河面,然後下沉一些飄走了。

  這是女人尾隨自己的理由嗎?絹川吃驚地注視女人的側臉。女人只有最後一張有所躊躇。絹川偷窺了一下,上面題著「妻喲」的詩,用軟弱的字體寫了一行詩:「妻喲,你的手為何不拿起刀。」絹川伸手把最後一張詩稿奪過來,用力地丟到河裡。女人驚愕地回過頭去。

  「為什麼跟著我?」絹川問,女人只是怔怔地回望他。絹川這次加強聲音再問一次,女人的唇間漏出小小的嘆息聲,輕輕低語:「我在跟著你嗎?」

  然後連自己也不明白似的搖搖頭說:「可是……可是老師你說可以隨時來找你……」

  「可以隨時來找我」,女人被第一次遇見的男人這樣的一句話拖住,就在當場拋棄了丈夫和孩子,跟隨了絹川。可是女人沒有察覺自己的決心。她也不明白在墳前突然捉住絹川衣袖的意義,不明白自己跟在絹川背後走路的意義,也不明白自己丟棄丈夫的詩稿的意義。她不相信自己的決心,否定一切似的搖著頭跟隨絹川走在花道上。絹川想,說不定她因照頓生病的丈夫和孩子而筋疲力竭,企圓尋死才到雙親的墳前合十膜拜。絹川的一句話,可能是一個即將沉溺的女人想捉住的最後一根稻草。於是女人不顧一切地捉住了——

  「你是說,你會再度站到舞台上嗎?」

  女人不回答,取而代之的,一行淚水從她的眼睛順著臉頰落下,嘴唇哆嗦著,拼命壓抑涌到喉頭的鳴咽。

  絹川的手指壓在女人的唇上。

  「不能哭。假如你真的想當女演員,必須忍住眼淚——你可以咬我的手指。」

  女人的頭髮埋在絹川的腕里,依他所言的用牙齒咬住他的手指。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只是無心地依從絹川的話去做。女人僅僅輕輕地咬一咬,絹川卻覺得自己的血衝破皮膚的間隔,流到女人的體內溶化了。

  小菊——絹川很自然地在心裡這樣呼喊。

  曾幾何時,暮靄籠罩四周,河堤的櫻花安安靜靜地飄落在暮色中。

  絹川摟住女人,把她帶到橋附近的住家,拿出二百圓來,對那個依然呆呆出神的女人說:「今天你先回去,用這些錢料理一下身邊事物,然後再來找我。當然我希望你早一點來。」

  兩天後,女人抱著一個包袱,前來繼田町的絹川家。據說她用一百圓請住在大雜院隔壁的賣藝人太太照顧病床上的丈夫,剩餘的一百圓交給錦系町的姐姐,請她帶孩子。絹川問她丈夫有沒有反對,女人只是默默地搖搖頭。絹川把已經預備好的和服和裝身用品交給女人。錦紗和服、雜色斑紋髮帶、淺紫色的花簪、描金的梳子、蝴蝶帶扣——全是十五六歲少女的東西,小菊的用品。

  女人拿起花簪,訝異地眺望絹川的臉。

  「我想讓你儘快習慣小菊的角色,所以預備了這些。小菊是見習藝妓,十六歲。」

  縱使絹川解釋了,女人依然帶著詢問的眼神怔怔地望著絹川。絹川不在乎她的反應,把附近的梳頭女師傅叫來,替她梳了個桃瓣型的髮髻。

  梳頭師傅離開後,絹川替她換上和服,然後拿出一個也是事先預備好的化妝箱。只讓她用自己的手塗上白粉,然後絹川用一隻手摟起女人那素雕似的險,就如木偶師在木偶瞼上畫鼻眼似的,拿起眉筆和紅筆,把腦海中的小菊描在女人的臉上。全神貫注在指尖,專心地描好眉、眼、唇之後,伸出雙手圍住她的臉,嚴肅地檢査什麼地方凌亂了,最後發出滿足的嘆息,插上最後階段的花簪和發梳,站在稍遠的距離眺望完裝的女人,滿意地點點頭。

  開始低垂的暮色撒下跳躍的光屑,女人看起來實際只有十五六歲,就是活生生的小菊。絹川把夢幻中的臉完美地摹出來,無懈可擊的小菊完成了。他一邊驚嘆,一邊因過度的完美而不安似的,用尾指從她的頭髮舀起一條髮絲,讓髮絲以凌亂的形狀垂到眉端。

  女人一直用詢問的眼神注視絹川的動作。

  「你想問什麼儘管問。從剛才起你就是這種眼神。」

  「為什麼——」女人顧慮地說,「為什麼老師認為我真的會來這裡?為什麼這樣信任我?」

  話中含意包括怎不懷疑我會拿著那兩百塊錢逃去別的地方。絹川浮起從容的微笑。

  「我一點也不懷疑。我確信你一定會來。」

  「——為什麼?」

  「你把自己的意念撇棄在那條櫻花道上。你已經開始以我的意念為意念——」

  女人的眼睛深處有些發亮的東西在閃耀。

  「真的嗎?」女人好像在問別人的事。眼睛裡閃耀的是對絹川信賴的神色。她想從絹川的話中猜測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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