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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二人的死,對我卻是畢生難忘的事。我是當時佳人座的團員。在上述的「傀儡有情」劇中,由我飾演編劇家,那個片桐撩二就是我。我一心想演好絹川老師的角色,可是無論如何無法理解老師突然自殺的理由。

  絹川干藏邂逅那個女人,乃是死亡前一年的四月,地點在隅田川沿岸的小寺院「曉水寺」里。寺院的後面乃是絹川的恩師鴇島玄鶴的墓。那一天是鴇島的忌辰,絹川前去拜墓,就在距離不遠的長滿靑苔的小墓碑上,見到一名蹲著合掌膜拜的少女。絹川走過時俯視一下女人的側臉,突然停下腳歩。

  棉質的單和服袖口已經磨破,打扮貧寒,可是肌膚白得透明。春日陽光映在靑苔上,用光的筆細緻地描出女人的側臉。仿若陽光鬧著玩,當場描下她那瞬間的倩影。

  絹川不光是因她的美而駐足,更因他記得女人的臉。大約四年前,他在舞台上見過一次的某劇團研究生。雖然演的是小角色,可是微笑時呈現桃紅色的臉腮,拉細弦般嬌柔的聲音,深深刻在他的心裡。紅色的假髮不太適合她那日本味道的臉型,然而我見猶憐的印象十分深刻。其後他留意過她,但是毫無音訊地過了四年。也許生活太過貧寒之故,比起當時面容憔悴得多,然而白晰的肌膚不受貧苦的裝扮約束,流露成熟女人的韻味。她的美麗滲透絹川的眼睛和皮膚里。

  「這個女人可以演小菊——」

  絹川在心中低語著,繼續注視那張安詳地閉起眼眸誦經的側瞼。剛好那時他因找不到預定兩個月後公演的「貞女小菊」的女主角而苦惱。小菊把自己毫無條件地獻給老演員,對男人的命令言聽計從,有時卻像母親一樣庇護可以做自己祖父的男人,總之角色十分難演。可是絹川腦中首先考慮的不是演技,而是佳人座中沒有適合演小菊的臉孔。

  眼前對著墓碑合掌的女人,不折不扣的就是最終抱著老演員的墓碑跟他死去的小菊。

  「我不會誦經,能否請你代我在恩師的墓前讀一卷經?」

  女人站起來時,絹川的口很自然地說出那些話。女人「嗯」一聲,坦然依隨,在絹川引導下坐在鴇島的墓前,從他手裡接過花束,用細緻的手勢插在墳上,開始安靜地誦經。

  絹川忘了對墓合掌,繼續注視女人的側臉。愈看愈覺得她就是小菊。在絹川腦海中不過是幻影的女人,變成眼前真實的容貌,乃是恩師從黑暗世界送來的奇緣。

  「這樣可以了嗎?」女人說著站了起來。

  「你以前是不是維新座的女演員——」絹川禁不住問她。

  女人大吃一驚,突然視線渺茫了。

  絹川報上自己的名字。女人似乎知道佳人座的事,輕輕「啊」了一聲,返後一步重新鞠躬致意。

  短促的談話中,絹川從女人口中得悉,她於四年前出過一次舞台之後,嫁給一個名叫津田謙三的詩人,退出不做演員。生下孩子不久,丈夫就因胃病病倒了,現在還躺在病床上,自己在家做手工副業,丈夫躺在病床上寫詩賣錢,勉勉強強過日子。

  絹川也知道津田謙三,跟自己同年代,三十八歲,一段時期薄有名氣,其後不太聽到他的名字,想不到遭遇如此不幸,跟眼前的女人連在一起。

  女人抱起放在花束後面的紙束。她說是丈夫寫的詩,準備拿去神田的書店賣掉,途中想起孩提時代死去的雙親,因此過來拜墓。

  「這樣的呀。」絹川泄氣地吐出長長的嘆息,「你有這些境遇,大槪不會再一次站到舞台上了。」

  絹川坦白地說出自己正在尋找一位女演員的事由。

  「在恩師的墓前遇見你,我覺得是一種緣分,正想尋求你的幫忙,可是當然的你不會放得下你丈夫和孩子——失言了。」

  絹川鞠一個躬。女人既不否認也不接受,只是沉默仰視絹川。她之沉默當然是因無法接納絹川的唐突要求,可是她的眼神卻很柔和,彷佛在思考他的意思。那是小菊的眼神!

  絹川依戀地注視女人的臉,又說:「萬一情形有變,你覺得不妨站到舞台上時,請你隨時來找我。」

  他把住址吿訴女人,再鞠一個躬,正準備轉身而去時,女人突然伸手捉住他身上穿的結城條紋和服袖角。

  不過是剎那的事。當絹川驚訝地回過身時,女人已經鬆開手,注視掉在腳畔的丈夫的詩原稿。絹川撿起紙張交給女人,等候女人開口。女人卻若無事地繼續無言,只是安靜地鞠躬而已。

  絹川走出寺院,歩向隅田川的河堤。走了一會驀然回首,見到女人也走同一條路,離開幾步走在後面。絹川站住等候女人趕上來。可是他一站立時,女人也遠遠站住不動。絹川想向她走過去,女人卻像人偶似的搖搖頭,似乎表示不准他向自己走過來的意思。

  沒法子,絹川只好繼續在河堤上走,走了一會又再回頭,女人停下木屐聲,向他搖頭。這樣重複了許多次。絹川走她也走,絹川停她也停。既不主動縮短自己和絹川的距離,也不拉遠距離,就像一隻野狗什麼的跟在絹川幾步之後。

  河堤上的櫻花現在正開得燦爛,淸晰地投影在白色的路上。河風霎時間攫了一把櫻花流過,立刻吹到對岸,花兒到了遠離樹枝的地點,突然像雨腳似的落到地面。那一刻花影點點地浮在白色的路面,變成另一種淡淡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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