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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夜深沉,花的顏色愈來愈濃。花兒出現鈴子的倩影,消失後又出現。我在這時輕語著在月台時說不出口的離別之詞,然後一動也不動地注視遠去的鈴子。

  不知不覺地睡著的樣子。鳥聲吵醒了我,天亮了。濃霧包圍了我的身體。凝神一看,周圍浮起點點紅色。我把那個顏色摘了一朵下來,原來是凋謝了的宵待草。

  花兒皺成一團的樣子慘不忍睹,更令我驚異的是它的顏色。不久以前開的是淡黃色的花,無法置信地變成悲慘的顏色。被晨霧弄濕的樣子,就像滴血那般殘忍。

  「這些花將吐血而死……」鈴子的聲音響起。她想表示宵待草到了早上就會這樣變紅凋零的情景吧!她要譲我看到這個顏色,所以求我花一晚時間看一看宵待草。

  鈴子用我的血切開宵待草的畫時,我只想到三年前自己的罪,沒有留意到她在那時企圖向我傳達什麼……

  過了很久,晨光終於驅散了濃霧。陽光像洪水般流入草原,逆光的緣故,花和葉子都變成皮影畫,無法分辨凋零的花和葉子。

  「花兒會吐血,然後消失……」鈴子說。我終於領會鈴子藉著血的顏色向我傳達什麼。

  那晚她帶著螢火蟲來旅館探我。她指著我枕邊擺的紅色顏料箱這樣問:「那個四方形的長箱子是什麼?」

  普通人大概是這樣問:「那個紅箱子是什麼?」

  放在枕邊的東西,應該是顏色比形狀更顯眼。可是鈴子只說形狀。那是因為在鈴子的眼中,就跟她看其他東西一樣,只有箱子的形狀的緣故……

  我又想起我說她的唇色太深時,她所流露的寂寞神情。其後我請她把塗上唇色的顏料拿給我時,她遲疑著伸手打開顏料箱。因為鈴子沒有自信可以從箱子裡把我要的顏色選出來,於是故意推倒螢火蟲的籠子,把兩隻螢火蟲放出房間來。

  同樣的,鈴子還怕另外一個顏色。鈴子並不是不喜歡花,因為毎一種花都跟葉子同一個顏色。就像被殺的照代一直穿在身上的和服一樣,鈴子害怕那種綠葉的顏色。

  鈴子的眼睛時常寂寞地低垂著,因為她從小發覺自己的眼睛跟別人不一樣的緣故。我認識一個男子,當他把尚青澀的柿子畫成紅色的成熟果子時,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眼睛有異於常人。那人畫了許多幅畫,最後斷念不做畫家。最後的幾幅畫只有兩種顏色,而且缺乏生命感。從小已經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同別人的鈴子,她那短短的半生不僅只有兩種顏色,並且喪失了跟普通人一樣幸福的盼望。

  「血是悲哀的顏色……」她說。丈夫吐血而死,其後遇到的我也將吐血而死。對她而言,遇到我乃是一種宿命吧!她長久以來害怕的是,先後遇到兩個吐出那種顏色死去的男人。那個顏色繼續腐蝕她本身的生命。

  我想起唯有在電影館時,鈴子才有一雙幸福的眼神。那個只有黑白的小世界,乃是鈴子安心的所在。

  鈴子並沒有殺照代。

  我想像鈴子殺照代的理由是,因我無法解釋為何她在現場逗留了將近三十分鐘。可是現在終於明白了。鈴子在現場並沒有做什麼。我一衝進入船亭就發現屍體,是因那些大量的血。但是鈴子沒有馬上發現。就如宵待草的凋零顏色混進葉子的顏色里消失了一樣,在鈴子眼裡,血的顏色也消失在照代的綠色和服中。鈴子大概以為照代打瞌睡,她在一邊等她醒過來而已。

  鈴子知道我起疑心,可是不想解釋我的誤解。鈴子一定想吿訴我,她沒有殺人。但是這麼一來,我就會追問她為何逗留在屍體旁邊三十分鐘之久的理由。即使不問,我也會思索那個理由,而有發覺她本身秘密的危險。在某種意義來說,我的存在對她不安全。鈴子說過,我已經看穿一切,她想要我的命。愚昧的我認為鈴子向我表白自己的罪,不曉得她說想要我的命,因為擔心我發現了她的秘密。照代的綠色和服上染著紅色的血死去,鈴子呆了三十分鐘都沒察覺——鈴子從這兩件事認定我會査出她的秘密,於是有一瞬間害怕我的存在。

  鈴子想做片山的繼室。她想成為老實的公司職員的妻子,有生以來嘗試捉住普通人一樣的幸福,因此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眼睛的秘密。

  照代大概認為一旦鈴子的秘密泄露出去,稻田或片山都會變心,因此不斷恐嚇鈴子。照代一定是用難聽的話嘲笑鈴子的眼睛,甚至穿鮮綠色的和服繼續威脅她。鈴子的心自小就被那個秘密傷透了,照代的和服及恐嚇的話當然更深地傷害了她。於是作繭自縛,把那個實際上微不足道的秘密當作是必須保守的可咒秘密。

  老實的片山大概不會介意她的問題,我想鈴子只是杞人憂天。可是我自己也對那種顏色如此畏懼,我可以了解她想保守秘密的苦惱心情。三年來我為那個顏色痛苦,甚至自暴自棄,把命也豁出去了!

  我想,殺死照代的畢竟是那個廠長的兒子稻田,因為他有什麼秘密被照代捉住了。鈴子大概也認為兇手是稻田吧。這麼一來,即使下手的不是她自己,她也覺得照代的死,自己也有責任。

  前天傍晚下驟兩時,鈴子確實有尋死的決意。可是當我認為可以為這個萍水相逢的女人捨棄自己的生命時,鈴子為我放棄了死的念頭。這次的事件縱然會使她失去片山,我的一番話卻使她有勇氣面對今後苦難的人生。我激發了她毫不畏懼地用堅定的眼神注視四周人事物的勇氣,就如她在恰當的時候替我點亮了小小的生命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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