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也沒對妻子提過老鼠的事。不需要說。因為她是我的新信子。我時常在心裡用她聽不見的聲音喊「信子」,在那之前的確是幸福的。在那之前……

  她在我常去的咖啡室當女侍應生。我時常坐在店裡眺望窗外,有一天,她在我桌面上擺好咖啡後,說:「你很沉默」,然後對我盈盈而笑。「我一個人來,跟誰說話?」「對,總是一個人。雖然這樣,為何我會覺得你不愛說話?」說完又笑了一下。

  從那一剎那起,她是我很久以前的那隻老鼠。離開孤兒院後,我繼續扮演完美機械人的角色,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其實內里一直渴望擁有一隻老鼠。信子的白耳朵小眼睛和細細的叫聲,已經浸染我的人生。我望著她的笑靨,對於自然地開口的自己也感到驚異。

  信子再度回到我手中。她是我畢生第二次用我的聲音、我的語言說話的對象。我們去海邊、公園、街頭散步,下雨時同撐一把傘。她的頭髮留到肩膀,經常拿著麥秸編的手袋。手袋太大,使她看起來像年幼的少女。麥秸手袋裡裝滿屬於我們的幸福。她喜歡掛著我的臂膀走路,喜歡替我釘補脫落的襯衫鈕扣,喜歡黃色的胸針,喜歡笑。真的很愛笑。

  只有一次不笑。一年過後的寒冬夜晚,分手時她驟然僵硬著臉說:「給我一萬圓好嗎?」從我手裡接過鈔票後,背過有點想哭的臉走向車站的剪票處。我以為她有急用而已,不料第二天去咖啡室找她時,她越過桌子伸出左手,打開手指給我看。

  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隻銀色的戒指。有個小鑽石之類的石粒做裝飾的戒指。「昨天的一萬圓買的……你不喜歡的話也無妨。請你親手還給珠寶店。老闆答應今天之內把錢退還。」透過無名指和中指,可以看到她的黑眸。眼眸微濕,光的水滴彷佛即刻就會淌下。比鑽石美上好幾倍的淚光。我沒提過結婚這句話,她不知道我的心情。我曾想過要使她成為一生屬於我的東西,可是沒有勇氣說出結婚這個字眼。她的幸福笑容跟我的不幸過去太不相稱。我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說了一番謝罪之詞。她誤解我的意思,想笑,微笑卻在僵硬的頰上中途破碎。「不必道歉。我只想模仿一天……」她說。我搖搖頭,「我們買過貴一點的。」她不能置信地凝視我片刻,想再笑一次,又失敗了。只是靜靜地無聲而泣。

  一個月後,我們結婚了。

  過後幾年的婚姻生活確實幸福。我又回到八歲夏天的儲藏室,在不受任何人干擾的角落上跟信子過著甜蜜的二人生活。我不是用機械人的矯正聲音,而是自己本來的聲音說話,妻子只是安靜地垂聽,不時欣悅地笑……

  不,還是不要回想吧!

  得不回的幸福想也徒勞。我必須回憶的只有那時妻子的面貌。我還不太明白死的意思,僅僅楞然佇立看守著妻子的臉。

  白嫩般的肌膚,微張著吸入黑喑的眼睛、蒼白的唇……

  命運再一次讓我的信子死去。不動的妻子很像那時的老鼠。嘴唇微張,好像向我呼救。我蹲在她耳邊,第一次嘗試發聲叫她「信子」。信子,我的老鼠……

  不是命運。是那些傢伙的錯。他們逼死我的妻子。那些傢伙,跟從前矯正我成為機械人的銀髮男人一樣,穿上同樣白袍的傢伙。

  我必須再一次握住八歲那年的刀,向他們狙擊。他們逼死信子,我要親手得到償還……為了把我的另一個信子,另一隻老鼠永遠埋葬在墳墓里。

  復仇計劃無懈可擊。我有一個沒有人發覺的藏身地點。直至我復仇完成以前,警察絕對不會發現我的潛伏處。我自己本身變成一隻老鼠,潛伏在這個都會夜間最暗的地點,眼睛發光,等候機會狙擊。

  晚上八點差一分前。

  終於機會來了。我從小路的黑暗中出現,出到商店街,走進街角的電話亭。凍冰冰的寒夜,街上的人關在柵門背後生活,路上空無人影。偶然走過一些車燈。

  雖然不必擔心被人看見,我還是把臉埋在裹起的大衣衣襟里。再一次肯定腕錶上的時間,我用手帕遮住話筒,戴著手套撥電話。電話的轉動聲在削短某個人的生命。話筒底層跌入短暫的寂靜。一隻老鼠的叫聲在我耳邊甦醒……沒事的,我說。不必擔心。很快就結束了。這回我會把你埋葬在一個誰也不能干擾的安寧睡鄉……對方的話筒拿了起來。我慢慢開口……

  電話響時剛好八點鐘。橫住廣江把丈夫的開襟毛衣從二樓拿下來,視線投向玄關的掛鍾時電話就響起來了。她拿起樓梯下的話筒。傳來低沉粗糙的男聲,說叫院長聽電話。

  廣江正想問對方的名字時,丈夫不知何時從起居室走了出來,從她背後搶過話筒。丈夫對著話筒答「是我」,之後不說話。

  廣江回到起居室時,發現桌上的玻璃杯傾倒了,褐色的液體滴到紅地毯上。丈夫大概是一聽到電話鈴聲就慌張地站起來的關係。廣江呆望著淌流的液體,一邊側耳聆聽丈夫的動靜。

  電話講了一分鐘左右就結束,其間丈夫只說了兩句話。

  「白袍?為何帶兩份人的白袍去那種地方?」還有一句是放下話筒前,丈夫罕有地用顫聲低語:「好。我馬上來。」

  丈夫不回起居室,直接上樓去的樣子。廣江正想上去看看時,只見丈夫披著上衣,手裡搭著白袍走著下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