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吳應熊拾起劍,耳語般地說:"紅顏,等等我!"

  然而不等他動手,吳三桂已經一聲斷喝,猛地飛過一隻茶杯,打掉長劍。接著飛身離座,抓住吳應熊的胳膊大聲喝道:"應熊,你可不能做傻事啊!"吳應熊抬起眼睛,那是一張滅絕了所有希望的臉,他沒有說一句話,也不做任何反抗。然而吳三桂明白,兒子死志已萌,即使這一刻攔得住他,下一時也防不住。如果他真的一心向死,誰也不能時時看住他。

  早在看見明紅顏持弓來見時,吳三桂就已經對她和兒子的關係猜到了幾分,此時看到吳應熊的眼神,更是對這段孽緣瞭然於胸。他一生梟雄,卻也是真正情種,當年忍心負義,一叛再叛,也不過是"衝冠一怒為紅顏";而如今,兒子的心上人無巧不巧就叫作紅顏,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更何況,這位紅顏就是洪妍,是他恩師洪承疇的女兒,吳三桂不能不感慨,不能不震動,不能不為之扼腕。

  洪妍刎劍的一幕,太像三十年前洪承疇守衛松山之役的重演了。那一天,死的是洪承疇的妻子、洪妍的母親洪夫人,而三十年後,洪妍再次步了母親的後塵,在敵營中刎劍身亡;三十年前,吳三桂和洪承疇都還是大明的臣子,三十年後,他們又在大清的朝廷同殿為臣。洪夫人母女倆如出一輒的死亡,難道是上天在報應洪承疇的不忠?還是在提醒吳三桂不要重蹈覆轍?

  吳三桂忽然覺得心寒,仿佛那柄長劍貫胸而入,刺中的是他本人,情急之下,忍不住脫口而出:"應熊,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就放永曆不死!"

  一語出口,連吳三桂自己也驚呆了,這是一句多麼嚴重的承諾!然而他並不覺得後悔。或許,一直以來,他就在尋找一個說服自己放過永曆帝的理由吧?他根本就不願意處死永曆,不忍心斷絕大明朝最後一點血脈。他早就想放過他,只是沒有勇氣。而兒子的舉止,讓他找到了這個理由,在瞬間做出了決定。他抓住吳應熊的胳膊,很低聲卻很肯定地告訴他:"應熊,你救不了洪姑娘,可是救得了永曆。只要你不死,我就放過他。洪姑娘在天之靈,也會得到安慰的!"

  自始至終,陳圓圓都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直到這時候,才輕輕走上前道:"王爺,把他交給我吧。讓我來勸他。"

  昆明商山寺只是一座不大的寺院,但是很精緻、整潔,庭園幽雅。師太陳圓圓雖然也一樣穿著僧衣禪鞋,然而衣裳不是麻布,而是一種質地很軟的絲棉;鞋也不是草芒,而是千層底的布鞋。此時,她正坐在茶桌前,素手焚香,水袖拂案,煮茶亦如舞蹈。

  "茶,原作荼,最早見於詩經: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茶的甘苦,只有喝茶的人知道……"陳圓圓的一把歌喉曾經讓天下為這傾倒,如今雖已久不彈此調,然而她的聲音,卻還像十五二十時那般娟媚曼妙,即使再低柔也好,總能清清楚楚送到人的耳中,由不得你不聽。"這是茶則,這是茶匙,這是茶漏,這是茶針,這是茶夾,合稱茶道,又叫作茶藝五君子。"陳圓圓擺弄著手中的茶具,聲音仿佛清風拂過竹林,又似空谷回聲。

  "茶藝五君子。"吳應熊喃喃重複。這情形太像他小時候了,那時每當他心情不快,就會去弘覺庵找圓圓阿姨喝茶,傾訴煩惱。陳圓圓很少對他的問題真正給予解答,就只是請他喝茶,給他講解茶道。而他的煩惱,也就在那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中被洗滌乾淨了。但是今天,陳圓圓想說的卻不是茶經,而是自己的身世。

  "我的一生,所經歷的重要男人,不多不少也剛好五個。"圓圓嘆了一聲,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吳應熊說起出身。這麼久沒有提起那些舊事前塵了,何況是對著一個晚輩,她不禁有一點踟躕,頓了一頓才接著說下去:"他們都是有名有姓有來頭的大人物,可是能不能算做君子,我就不知道了。第一個是為我梳攏的客人,是個有名的江南才子,叫冒襄,字辟疆,他曾與我立下百年之約,可是天不從人願,被老賊田畹棒打鴛鴦;田畹就是第二個男人,他是崇禎皇帝最寵愛的田妃的父親,是國丈,仗勢欺人的"仗",他把我從冒辟疆的手中強搶了去,送進宮裡做宮娥,想要討崇禎皇上的歡心;這第三個當然就是崇禎皇上了,他每天擔心著兩件大事,腦子裡只有多爾袞和李自成這兩個大男人,對女人卻沒什麼興趣,所以我入宮沒多久,就又被送了出來,要不也不會遇見你父親了;第四個男人就是你父親吳總兵大人,他在田府看見我,第一眼就認定了,百般設計向田畹把我要了來,要說他是對我最好的,可是我卻害了他,可是害他不是我的本意,是命中劫數,是我命中注定要遇見第五個男人,那就是劉宗敏。田畹曾經把我獻給崇禎,他沒有要我,可是大明一樣亡了國;劉宗敏曾經把我獻給李自成,他也沒有要我,大順也沒能坐得穩朝廷;多鐸把我獻給多爾袞,他仍然沒有要我,他把我還給了你父親,可是,我卻沒臉再跟著你父親了。"

  也許是寂寞心事封存得太久,也許是舉目天下無知己,陳圓圓根本不理會吳應熊是不是願意聽,甚至是不是在聽,只管熟練地演習著茶藝,唱歌般地說下去:"大明朝廷,關外清兵,李自成的大順軍,還有你父親的遼東兵營,這些人事關係著天下百姓的命運,關係著一個時代的興衰滅亡,甚至關係著滿漢兩族數百成千年的民生大計。這些個大事情在幾天之內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化,改朝換代那樣的大動『盪』,我只是滄海一粟,只為身處在這動『盪』時代,便也隨著顛沛流離,命運幾次轉手,一會兒被搶進府里,一會兒被送進宮裡,一會兒被大順軍俘虜,一會兒被八旗軍劫獲,一會兒又被當成禮物送回到你父親身邊。從始至終,我沒機會說一聲願不願意,可是天下人已經將個禍國殃民的罪名栽在了我的身上,稱我是紅顏禍水,『亂』世妖孽,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我本也無顏苟活,有心一死全節,又怕辜負了你父親的一片心,且不忍教他獨自承擔賣國罵名。我怕我死了,天下人會更要嘲笑他,侮辱他,拿我的死做文章,說他還不如一個娼『妓』。我惟一的選擇便只有出家為尼,悄無聲息地苟活在這世上,朝夕侍佛,清洗我的罪孽,也為你父親的後世積福。"

  陳圓圓說著,輕輕捲起衣袖,『露』出一條如雪如玉的胳膊。兩行清淚無聲無息地流過她皎如美玉的面頰,她似乎在對吳應熊說,又似乎在對自己說:"你父親不許我剃度,可是我是誠了心要侍奉佛祖的,我不能在頭上燒戒,就用自己的皮肉供奉他。"那雪白的肌膚上,醜陋而不規則地呈『露』出一個又一個的戒疤,每排三個,分為三排,那是香頭燙熾的,觸目驚心,仿佛仍能聞到一股皮肉焦灼的味道。

  吳應熊震驚了,這一刻他知道陳圓圓是愛父親的,也從而知道了父親為什麼這樣熱烈地愛著陳圓圓。這樣的女子,的確是曠古爍今,絕無僅有的,她值得一個男人為她割頭刎頸,也值得一個時代為她傾覆顛倒。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