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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知道,他已經死了,即使她一劍未發,他卻已經自己先把自己殺了。她轉過身,從那刀劍聳立中姍姍離去,忽然流了淚。為了敵人,她竟然,流淚了。

  ☆、第二十四章 只有香如故

  建寧坐在鏡台前,妝匣打開著,紅袖已經將她一頭又黑又厚的秀髮梳得光滑如緞,挽成流雲的形狀,並一件件地為她的雲髻『插』上簪飾,翡翠珠花,茉莉別針,碧玉搔頭……映得原本豐厚的頭髮更加流光溢彩了。"綠鬢如雲",指頭就是這個意思吧?

  忽然,房門被猛地推開,綠腰也不通報,也不敲門,慌慌張張地闖進來說:"格格,不好了,不好了。李柱兒死了。"建寧一愣,顧不得教訓她的莽撞無禮,本能地問:"誰是李柱兒?"紅袖也吃了一驚,緊跟著問:"怎麼死的?什麼時候的事?"

  而紅袖的緊張,也使得建寧更加驚奇了,偏偏綠腰發著抖,枉負了平日伶牙俐齒,這會兒卻是上下牙捉對兒打架,越急越說不明白。還是紅袖幫忙解釋:"李柱兒是咱們院裡的武師,平時管二門上守夜的,綠姨娘說額駙可能在外頭有人,所以就派了他悄悄跟著,看額駙去哪兒了,見過什麼人。誰知李柱兒自己倒不見了,這有好幾天沒回來,原來竟是死了。"

  建寧這才想起來前些日子綠腰建議自己找人跟蹤額駙的事,自己隨口答了句讓她和紅袖看著辦,後來進宮和平湖談了一場,心境放寬許多,覺得只要自己是一心一意愛著丈夫,而吳應熊也還疼愛自己,其餘的就都不重要,便把這件事忘了。沒想到綠腰真的找人跟蹤了額駙,而那人竟死了,他是怎麼死的?他的死,和跟蹤額駙這件事有關嗎?倘若有關,又是何人所為?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問了句和紅袖同樣的問題:"那人是怎麼死的?是意外嗎?"

  "是,是被人捅死的。"綠腰舌頭打結,顛三倒四地說,"有人看見他的屍首漂在河裡,撈起來,後背上有把刀,是被人從後面捅死扔進河裡的,都死了好幾天了。"

  那便不是意外了。是有人殺了他,還把屍首扔進河裡去。一個小小的護院家人,什麼人這樣恨他?會不會,是他的跟蹤『露』了形跡,於是,被殺人滅口?是誰呢?額駙?還是與額駙會面的人?

  建寧心煩意『亂』,隱隱覺得丈夫瞞住自己的事遠比府外藏嬌更加嚴重,那就像埋在深井裡的秘密,知道比不知道更危險。而從紅袖和綠腰的神態中知道,她們的心裡,也和自己有著同樣的猜測,卻誰也不敢將心中的懷疑說出口。

  主僕三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還是紅袖先開口,哆哆嗦嗦地問:"格格,要不要報官哪?"

  建寧略微沉『吟』,問道:"那個武師家裡,還有什麼人?"

  綠腰一邊發抖,一邊努力回想,艱難地回答:"只有個老娘在鄉下,京城再沒有親人了。"

  建寧點點頭:"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不必報官,說給吳管家,把李柱兒好好葬了,多給點撫恤,讓人把骨灰送到鄉下給他老娘,就說是得急症死的。"停了一停,又說,"還有,傳我的命,馬上備車,我要進宮去。"她必須馬上見到平湖。只有平湖才能安撫她心中的不安,替她看清楚所有發生在額駙府外面的事情——即使看不清,也會告訴她該如何面對這宗意外,尤其是,在意外發生後,該如何面對她的丈夫。

  然而來至景仁宮,建寧還來不及說明來意,就聽外邊高聲稟報"皇上駕到"。平湖還沒怎的,建寧已經先喜得迎出來道:"皇帝哥哥來了,可是知道我在這裡,特地來看我的嗎?"順治已經大踏步地進來了,看見建寧,微笑說:"十四妹,你來了。"

  "原來不是沖我來的。"建寧笑,"皇帝哥哥,可是找平湖有話說,我要不要迴避呀?"

  順治恍若未聞,臉上帶上一種古怪的笑容,顧自在茶案旁坐下,親自尋了一隻汝窯青花九龍杯出來,卻又並不遞給宮女,只握在手中把玩,呆呆地出神。平湖忙命宮女換茶。順治道:"不必另沏了,我聞著這茶就很好,何必又沏?"這才放下杯子,平湖親自把壺,斟了一杯。順治啜了一口,點頭贊道:"好茶!"建寧笑道:"不過是龍井,又不是沒喝過,何至於此?皇帝哥哥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啊,已經許久不見你笑了,終於想通了?"

  順治仍然帶著那種古怪的神情,笑嘻嘻地道:"恰恰相反,是因為朕怎麼都想不通,非但想不通,而且看不透。朕活了二十幾年,自以為博覽群書,通今博古,卻到今天才知道,朕連自己身邊的人都不認識,不明白,古人云:名利如浮塵,情愛如雲煙。朕卻是連浮塵與雲煙也不能分得清楚。"

  建寧聽這話說得雲里一句,霧裡一句,『摸』不著頭腦,平湖卻是從順治進門來,就一眼看出他表面上從容平靜,眼神里卻有一種難言的哀戚,失魂落魄一般,聽他言語,更充滿幻滅之意,便有不祥之感,含糊勸道:"名利情愛,皆無止境,人生至難得的,便是"糊塗"二字。皇上又何須太明白?"

  順治轉向平湖,微笑地問道:"我既然自名"行痴",本來就是個糊塗人,何曾有一時半事明白過?倒是這一兩天裡,想起了許多往事,卻更加糊塗起來,佟妃娘娘,你真箇是姓佟佳,是佟圖賴將軍的千金麼?你真箇是佟佳平湖嗎?你可還記得,同朕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哪裡?在什麼時候?"

  建寧與平湖聽了這話,面面相覷,俱各慌張,平湖更是忙斂衽跪下道:"臣妾不知道皇上聽到了些什麼,又想起了些什麼,然而臣妾乃是皇上嬪妃,這便是真的。余者何為真,何為假,何處來,何處去,原不必掛慮。"

  "沒有所謂,沒有所謂。"順治恍恍惚惚地重複著,微笑著,眼中卻已經有了淚意,『逼』近了平湖問道,"你曾問朕什麼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朕不能回答。朕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根本是"不知我",又何謂"有我"呢?你是朕的妃子,可是你知道朕是誰嗎?"

  平湖莊重回答:"您是皇上,是九五至尊,天帝之子。"

  "天子?"順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眼角的淚終於隨著笑聲震落,"好一個天子!連朕自己都不知道,朕到底是誰的兒子?朕的父親是誰?朕的帝位從何而來?又將託付於誰?朕的這個帝位,又是否坐得安心?朕是天子,朕的一切,就只有天知道罷了。"

  建寧早已看得呆了,訥訥地問:"皇帝哥哥,你這是怎麼了?你是喝了酒,還是撞了什麼?怎麼說起這些話來?"

  順治笑道:"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真命天子,皇貴妃也不是真的董鄂妃,就連這位佟妃娘娘也不是佟將軍的女兒,這個皇宮裡,到處都是幻象,沒有一樣是真的。朕做了十八年的皇上,一直跟南明作戰,稱永曆帝朱由榔是偽帝,可是朕又是什麼?朕才是真正的偽有皇帝,大清朝里沒一樣是真的,從頭到尾都是假話,是一場夢。而朕,就好比莊周夢裡的蝴蝶,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連自己也不是真的。只有你,十四妹,只有你是真的,你一直把朕當成親哥哥,那麼真心實意,從小到大,你的喜怒哀樂,親疏遠近,表現得都那麼真實,毫無矯飾。十四妹,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喜歡你,一心一意想對你好一點嗎?就是因為你夠真,只有你是真心對我好,不管我是不是皇上,你都會把我當成親哥哥,對我從來無所求,你是這皇宮裡惟一最真實的,惟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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