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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故事的泥人兒?"建寧果然大喜,"在哪裡?快拿來我看。"

  匣子很快被取來了。建寧不急著打開,卻先看那盒子。一共四盒,紅、藍、粉、綠四『色』地子上繡著人物故事,衣袂飛揚,鬚髮分明,針腳極其細密緊緻。打開來,則是一式的白綾襯底,分成一格一格,收著人物、亭閣、馬匹、樹木等,男女老少,不一而足,桌椅屏帷,各具特『色』。

  建寧驚喜地叫起來,興致勃勃地猜測:"我猜這盒肯定是《西廂記》,你看這座廟的門額上還寫著"普救寺"三個字呢。這個是張生,這個是崔鶯鶯,這個是紅娘,這位一定是老夫人!"她笑起來,這哪裡是四盒泥人,簡直就是偌大的暢音閣和整個戲班子嘛,只要把這些人一個個搬出來,就可以排演整齣戲了。

  這盒又有柳樹又有梅花有男有女有僧有俗的大概就是《牡丹亭》了,剛才遠山秀女說過有這齣戲的;那盒有水有船的是什麼呢,好像就在嘴邊,卻一時說不出來。建寧著『迷』地看著,仿佛聽到遠遠地有鑼鼓聲響起,甚至可以在空氣中捕捉到幽微的唱曲聲。她打賭自己一定聽過那曲子,也一定知道這故事,只是,就像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平湖一樣,她也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聽過那曲子。她想,真的有很多很多的事被自己遺忘了,她得把它們一一找回來。

  遠山看到她專注的神情,知道自己這份禮送對路子了。她正想開口提醒格格這盒泥人是什麼故事,卻聽皇上先說話了:"這一盒,最適宜叫綠腰邊唱邊猜。"

  建寧驀然想了起來:"這是《倩女離魂》的故事!"她只聽綠腰唱過一支曲子,還從沒看過整齣戲,因此一時想不起。聽見這就是張倩女的戲模子,不禁有種故友重逢的喜悅,忙招手叫綠腰上前來:"你認不認得這裡誰是誰?"她誇耀地一揮手,"給兩位小主唱一段《倩女離魂》吧。"

  綠腰欣然領命,雙手疊在腰間妙曼地施了一禮:"有辱皇上聖聽。"明明是格格的命令,明明是為了答謝兩位秀女,然而在綠腰眼中心裡,她唱這支曲,卻只是為了皇上。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

  掠濕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凌波襪。

  看江上晚來堪畫,

  玩冰湖瀲灩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

  綠腰嫵媚地擰著腰肢,優雅地做著手勢,一舉手,一轉眸,都有無限風情。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這一刻的她漂亮極了,光彩極了。在眾人的簇擁與猜測里,在漫長的失落和等待之後,她終於找到了做主角的感覺。

  然而在建寧的心裡,卻有更重要的人更重要的事,她搖著皇上的袖子說:"哥哥,以後我可不可以常常進宮來找她們玩?你給我下一道旨好不好,許我可以不用通報,也不用請求恩准,隨時都可以進宮來玩。如果你忙,就讓平湖和遠山陪我。"

  這其實是相當越格的請求,然而順治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很痛快地答應了:"好,我這就讓吳良輔告訴各門守衛,十四格格可以不須傳召,隨時進宮。"

  遠山一震。如果剛才她還只是猜測建寧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的話,那麼現在她已經可以斷定,這位十四格格的威力甚至有可能超過後宮任何一位妃嬪,簡直是擁有生殺大權的。她不禁慶幸自己剛才的大方,真沒白送了那匣泥人,這一鋪,算是壓對了!

  建寧心滿意足地笑:"謝謝皇帝哥哥。"一邊聽曲子,一邊打開第四匣泥人,這一出她可真猜不到了,主角是個英俊的少年,頭戴簪纓,手提鋼槍,很威武雄壯的樣子;旁邊坐著位青衣娘子,鳳目含威,儀態端方,十分貴氣。建寧托起那青衣旦,忽然又有了一種極為熟悉的奇妙感覺,不禁問順治:"皇帝哥哥,你看她像不像仙姑?"

  順治微微一愣,沉『吟』不語。而平湖的臉則在瞬間變得蒼白。遠山毫無查覺,只笑意盈盈地說:"回格格,這可不是什麼"仙姑",而是"救孤"。"

  "什麼"新姑""舊姑"的?"建寧笑起來。綠腰的歌舞在這時也歇了下來,賣弄地『插』嘴:"我知道,我知道,是"託孤"、"救孤"的"孤",這齣戲叫《趙氏孤兒》。"

  "《趙氏孤兒》?"建寧大感興趣,"那是什麼故事?"

  "是趙氏孤兒復仇的故事。"遠山侃侃而談,"晉大夫趙盾被『奸』臣屠岸賈陷害,滿門抄斬。兒媳『婦』莊姬公主當時已經有了身孕,因為是晉國君的妹妹,才躲在宮中逃過此劫。過了幾個月,莊姬公主生下一個男孩兒,取名趙武。屠岸賈聽說後,害怕那孩子長大後會有後患,就兵圍內宮,想侍機殺害趙氏孤兒。趙家原有一位世交好友叫程嬰,是個鄉村大夫,莊姬公主以看病為由,召程嬰進宮,讓他把孩子藏在『藥』箱裡帶出宮去。這件事走『露』了風聲,又被屠岸賈聽見了,於是下令說:如果不交出趙氏孤兒,就要殺掉全城所有的嬰兒。程嬰無奈,只好用了掉包計,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冒充趙武獻給了屠岸賈,卻把趙武當作親生兒子收養。多年後,趙氏孤兒長大成人,終於為母報仇,劍斬惡賊……"

  隨著遠山的講述,平湖的臉越來越蒼白,身體微微顫慄,仿佛忍受著極大的痛苦。空氣中慢慢彌散著一股異樣的花香,漸漸充滿了整個絳雪軒。人們不由自主地四處張望,尋找這香氣的來源,而順治最為心知肚明,那是平湖特有的體香,每當他臨幸她時,她便會在掙扎中發出這樣混合著痛苦與歡喜的異香,他詫異地回頭:"平湖,你怎麼在發抖?是不是不舒服?"

  平湖張開口,未及回答,已經像一片落花隨風飄墜一般,軟倒下去……

  子衿終究沒能挽回她主子的皇后之位,她的冒死面聖甚至沒能給主子換來"一斛珍珠慰寂寥"的哪怕象徵『性』的柔情,因為順治說:"不怪你。即使沒有那條腰帶,朕和皇后也沒辦法再做夫妻了。"

  順治說的是和慧敏一模一樣的話。這讓子衿更加聽不懂了。明明是為了那條九龍錦的腰帶引起的誤會與爭吵,明明是從那天之後皇上就與皇后反目成仇,為什麼他們兩個卻偏偏都說不怪自己?又為什麼,兩個人有著一樣的心思說著一樣的話,卻偏偏不能夠走到一起?

  子衿回到冷宮時,就像剛剛經過了一場惡戰,整個人大汗淋漓,虛軟如綿。她對子佩說:"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勇敢的事了,如果皇上不理怎麼辦?"

  她問得很彷徨。並且從未有過一個時刻,讓她如此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無助與卑微——在她看來是一生中最偉大最有意義的事情,也許在皇上的眼中一錢不值。雖然皇上給了她機會訴說,但是也許只當她是說故事的女先兒,就跟遠山小主送給格格的泥人一樣,只當作玩意兒罷了。不,她連玩意兒也不如,因為那匣泥人會引起皇上與格格的興趣,並且以後還會常常被取出來供人玩賞。而她在躬身退出絳雪軒的一刻,皇上便把她剛剛說過的話忘光了,甚至,還在她沒有退出絳雪軒的時候,皇上已經把她忘了,他的注意力,全在泥人兒身上。她的價值,遠遠不如一隻有故事的泥人兒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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