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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寧聽她出語不俗,更加有興趣,笑道:"我又不是大和尚,怎麼超度你?原來你是皇后的人,我聽說皇后被廢了,這很好呀。我就知道她這個皇后是做不長的。她現在還會像從前那麼驕傲嗎?"

  子衿絕望地哭起來,仍然不住地磕著頭說,她早知道格格不喜歡皇后,若不是實在沒有辦法,也不會來求格格,原本就是拿『性』命來賭一回,賭格格的寬厚仁慈。皇后實實是冤枉的,一切都是子衿的錯,子衿帶累主子蒙受了這樣的千古奇冤,說什麼也得替主子洗清冤屈。

  建寧現在其實已經沒有那麼不喜歡皇后了,但是她並不想讓別人知道,故作滿不在乎地說:"冤枉了她也就冤枉了她,有什麼稀奇。她做皇后那麼多年,冤枉的人還少嗎?再說我就是帶你去見皇帝哥哥,他也不會收回聖旨的,倒白搭上你一條命。又何苦呢?"

  子衿哽咽著,悲悲切切地說奴才惹下滔天大禍,早就不該活在這世上了,只是若不能替主子洗冤,就是死也是不瞑目的。死後魂靈兒變成烏鴉,飛在紫禁城的上空,也仍然會是叫得最慘切悲哀的那一個。

  建寧皺了皺眉道:"帶累主子,的確是死罪。可你變什麼不好?非要變最討厭的烏鴉,可見你這奴才沒出息。你死了變烏鴉,我還要廢力氣『射』你,不是又讓你多死一回?"

  子衿哭道:"人家都說,烏鴉是吃死人肉的,它吃了誰的肉,誰的魂就附在烏鴉身上了,只有再吃別人的肉,把別人的魂抓來代替它交給烏鴉,他自己的魂才可以重新托生。我只求拿我的命換了皇后的清白,就是死一百回也願意的。"

  烏鴉是死人托生的話建寧還是第一次聽說,她不由得用手遮在額上向高高的女牆望了望,那裡正停著幾隻烏鴉,黑乎乎惡狠狠地望著她們,好像在陰謀覬覦著要吃誰的肉,奪誰的魂。她立刻就相信了子衿的話,難怪她一直覺得烏鴉是這樣邪惡的東西,原來它們是吃人肉的,而且一定是吃了她不喜歡的人的肉,所以才這樣地與她做對。可那會是些什麼人呢?是前朝冤死在宮廷里的宮女和太監嗎?聽人說,李自成闖宮的時候,宮女們紛紛投井自盡,以至於井裡塞滿了宮女的屍體,水都漫了出來,跑在後面的宮女就是想投井也投不成了。烏鴉是吃了她們的肉嗎?還有,長平公主的父皇和母后還有妹妹昭仁公主也都是死在後宮的,她們的魂也都變了烏鴉嗎?那麼長平仙姑呢,她死後也會變成烏鴉嗎?不,一定不會的。長平是漢人,漢人的祖先又不是烏鴉,所以烏鴉一定不肯吃漢人的肉。這些烏鴉是從他們滿人入關以後才飛來紫禁城的,他們肯定是滿人托生的,所以才要跟著滿人一起入關。滿人把烏鴉奉為自己的祖先,原來是因為烏鴉吃了他們祖先的肉,所以祖先的魂就附在烏鴉身上了。

  建寧望著立在女牆上的烏鴉,『亂』七八糟地想著,又低下頭重新打量著子衿,心想子衿如果死了,被烏鴉吃了,不知道會不會也同自己作對。想到這裡,不由問道:"你死一百回,還變烏鴉不變?"

  子衿一愣,正待說話,御前侍衛走來請安,說皇上已經在絳雪軒里等急了,建寧顧不得再問子衿,只說:"好吧,那你就跟在我的侍女後頭,一起進來吧。"

  見到順治,建寧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念哥哥。

  雖然只離宮九天,可是對她來說,就好像不見哥哥已經有一輩子那麼長。她本能地覺得有什麼改變了,只是不清楚改變的到底是違心出嫁的自己,還是剛剛如願廢后的順治。她只覺得,他們兩個一樣可憐,活得都那麼不痛快。這使她在見到順治第一眼的時候,忽然悲從中來。

  她沒有行君臣大禮,而是直接投入了哥哥的懷抱,哭了。

  順治有些訝異,雖然他一直都覺得這個妹妹就像清晨的『露』珠兒那樣水光晶瑩,眼裡總好像汪著淚,可是卻從沒有聽過她的哭聲。她總是靜悄悄地流淚,無聲無息而無休無止。此刻他知道了,建寧的哭聲就好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帶著乞憐,帶著無助,帶著難以傾訴的『迷』茫。他覺得那哭聲就好像從自己心底里發出來的一樣,建寧哭出了他所有的情緒。建寧的眼淚如此飽滿而痛暢,就好像把他的那份也一併流出來了,他想起自己已經很久不曾哭泣了,甚至都忘記了眼淚的滋味。他溫柔地擁抱著妹妹,輕輕拍撫她的背,柔聲地問:"建寧,為什麼哭?"

  "不是我要流眼淚的。"建寧呆呆地說,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珠,可是立刻又有新的淚流下來,迅速打濕了羅帕。她無助地看著福臨,苦惱地解釋,"皇帝哥哥,我不想哭的,我並不傷心,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我只是沒辦法讓自己不流淚。這眼淚,是自己要流出來的……"

  福臨重新將建寧抱在懷中,他只覺心疼極了,憤怒極了,不知道在對誰憤怒。這場賜婚的錯誤是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可是他枉為一國之君,建寧的哥哥,卻既不能阻止,也不能彌補。他有一種遷怒的衝動,恨不得立刻抓了吳應熊來殺掉,他把這樣親愛寶貴的妹妹賜婚給他,並封以高官厚祿,他竟不知道珍惜,真是太可殺了。然而,縱然他可以任意處治吳應熊,抓他,關他,罰他,甚至殺他,卻不能夠命令他愛上自己的妹妹,不能對他的心下一道旨,讓他順遂己意。

  天下亦有痴於我,傷心豈獨是小青。順治多情之至,對情之一字感觸極深,又怎會不明白吳應熊的情並不可以任遂他意,又怎會不了解可以安慰建寧的,並不是皇權,不是賞賜,甚至不是將她召回宮中擇婿另嫁,而只有惟一的一條路,那天下人間最難走的一條路——就是讓她得到吳應熊的愛。然而得到一個人真心的愛情,談何容易?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卻又偏不許人稱心如意。皇宮中枉有那麼多爭寵邀恩的故事,那麼多巫蠱招魂的伎倆,可是終究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妹妹得到一場真正屬於自己的愛情呢?

  當她在他的懷抱里漸漸平息下來的時候,順治覺得了一種深沉的悲傷,同時忽然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他也想要那樣一個懷抱,可以使自己暢快地流淚。

  接著教引嬤嬤和侍櫛宮女也都上前磕了頭,綠腰一如既往的嬌媚的請安中略帶一點點幽怨,這是與往時不同的,然而沒有人留意。這使她的幽怨更加重了。

  她一直都在做著飛天夢,可是陪嫁出宮使她徹底斷絕了親近皇上升為妃嬪的機會與念頭。從宮裡來到額駙府,她比格格更加失落,更加惶『惑』而不知所措。當格格想方設法地與周圍環境做對的時候,她是最興奮的那一個,煽風點火地幫著出主意,因為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排解心中的惶『惑』與茫然。

  在額駙府里,她一直沒找到自己的角『色』,這使她有種失去了舞台的『迷』茫,直到今天回到宮裡,重新見到皇上,她身上的戲骨才忽然清醒了,重新給自己安排了戲份。建寧與順治的兄妹相見尤其令她入戲,當建寧在順治懷裡哭泣的時候,她也一直牽起衣袖在輕輕地拭淚,她的動作是那麼優美,就像戲子在戲台上舞動水袖。她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看她,注意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蘭花指,注意她一顰一笑的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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