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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應熊朦朧醒來,哪裡有紅顏,哪裡有梅花,原來自己喝醉了酒,竟倒在保和殿暖閣里睡著了,而推醒他的人,正是紅顏的父親洪承疇。只聽洪大學士笑道:"你小子也真福氣,還沒洞房,就登龍床了,竟敢在皇上賜宴上醉酒!就這樣皇上都不怪你,還叫人送你到暖閣休息。你可知道,這要擱在前朝,可是死罪呢。"

  吳應熊苦笑,謝恩和謝罪,就是他今後生活的全部戲份了吧?還未回過神來,太監一路小跑著進來報告,十四格格已經拜過太廟,辭過莊妃皇太后和皇上,登上彩輿就要出發了。請額駙趕緊上馬引路。

  話音未落,外間已經笙管齊鳴,吉樂大作。洪承疇大笑道:"駙馬,駙馬,還不上馬?"

  額駙府大門內外油飾一新,懸燈結彩,每間屋子都掛著四盞喜燈,把整個院落映得水晶宮一般。公主的彩輿前120對牛角宮燈引路,宛如兩條火龍,從紫禁城一路蜿蜒游至額駙府。

  今夜是八月十九,因此月亮並不圓,也不夠皎潔,半遮半隱在雲彩後面,被火把與燈籠映得黯淡無光,又或者是因為不忍心看到吳應熊的羞愧、沮喪與失魂落魄——帽『插』金花、身穿吉服的吳應熊走在燈影里,真像是一隻鬼。一隻自己給自己送殯的鬼。

  滿洲婚禮是在夜裡舉行的,這也令他覺得屈辱,覺得逆天行事,覺得這婚姻的不合理、不光明、不遂心。全城的百姓都廢寢忘食地起來觀禮,議論著這天下間第一個娶了滿洲格格為妻的漢人額駙,比過年更熱鬧,更興奮。然而他卻只是不耐煩,不住地對自己說,結婚的人不是我,只是一具沒有人氣的肉身。我已經死了,從跪在丹陛下磕頭謝恩承認了這樁婚事的那一刻便死了。

  吃過了合卺酒,跳過了薩滿舞,所有賓客散去時,已經是東方漸明。吳應熊想,傳說里的鬼這時候該回到他的墳墓了,然而我這死去的肉身卻仍然不得自由,還得被送進油鍋里煎。

  他比木偶更像是木偶那樣遲緩地走進新房,屈辱地跪著行問安禮,口稱"格格吉祥"。建寧蒙著蓋頭端坐在喜榻上,一動不動,也一言不發。他便只好跪著,等她開恩說"起來吧"。他想,以後的日日月月,他都要這樣地跪著做一個丈夫,給自己的妻子請安,行禮,謝恩,然後攜手承歡——他不如死了。

  等了許久許久,仿佛一個世紀那樣長,他的男兒自尊已經完全被磨盡了,才終於聽到她細細地問:"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他一驚,忽然明白了:教習嬤嬤失職,竟然沒有人給她講過新婚的規矩。他好像第一次想起來,她不僅是格格,還是一個只有十二歲的小女孩。十二歲!她還是個孩子!

  她說:"你是不是應該抱我上床?"她說得這麼不確定,卻又很自然,因為根本不明白"上床"的真正含義。她的聲音里只有好奇,沒有羞澀。因為她不懂得。

  他被動地走過來,被動地抱住她,她的驚悸與柔弱喚起他心底的疼痛,仿佛一根極細的針不易察覺地在他心底最深處迅速地刺了下去。疼,但是因為那疼痛發生得太快太劇烈,反而讓人恍惚,以為是幻覺。他更加悲哀,悲哀到憤怒,他在做什麼呀?娶一個孩子做妻子,每天給她跪著,跟她請安,再抱她上床!他不如死了!

  "歇著吧。"他打橫將她抱起來放在富貴牡丹的榻上,牡丹芯里灑滿了棗子、栗子、花生等象徵吉祥的乾果,躺下去很不舒服。然而額駙的婚姻,豈非本來就是一場華麗而艱澀的小睡?酣實的夢,是屬於那些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平凡民眾的,他們『操』作了一天,累了,飽了,困了,睡了,很滿足,很安樂。然而人中龍鳳的公主與王子,卻只能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中席不安枕,睡不終夜,夢裡也糾纏著解不開的恩怨與心事。

  "歇著吧。"他再說了一句,然後親手替她解下床角的掛鉤,垂下簾帷,便逕自轉身離去。他不可以留在新房,他不能夠與她同床——面對一個異族異文素昧平生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他在這新房裡多呆一分鐘都是屈辱而罪惡的。

  這個晚上,他並沒有失眠,而是睡得像死去一樣。直到第二天早晨老管家來將他叫醒,催促著他換過衣服往上房請安。沒有人問他為何新婚之夜沒有在洞房裡度過,平西王的家人不會不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們只是默默地跟在主子身後穿過整個額駙府,從東院來至上房,給他們的女主人請安。

  然而當新房的門打開,所有人驚訝地看到,整個洞房已經變成了廢墟——憤怒而寂寞的建寧,竟然將屋裡所有的東西都打碎剪爛,讓整個屋子中除了她身上的穿戴以及砸不爛的家俱之外,沒有留下任何完整的布頭或瓷器。到處都是碎布條,紙屑,瓷片,玻璃珠子,就好像昨夜來了幾十個強盜一樣。可以想像,她是從吳應熊轉身離開新房那一刻起便翻身下床,然後一刻不停地發泄,破壞,摔打,直至精疲力竭——真要感謝她沒有放火把這兒燒掉。

  吳應熊覺得匪夷所思,簡直不相信這是出自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之手,一個貌若嬌花的小女孩,怎麼會有這樣強烈的破壞欲,怎麼會這樣大膽妄為,任『性』潑辣,比民間最不講理的悍『婦』更加野蠻刁鑽。他看著建寧,那小小的格格緊繃著她小小的臉,看也不看他,滿臉都寫著倨傲、任『性』、和刁蠻無理。

  這個表情好熟悉。吳應熊忽然想起來了,他知道這格格是誰了,這就是當年那個用計騙自己『射』烏鴉的刁蠻格格。是她的一時興起將他『逼』上了伴讀的路,從此陷他於重閣深苑中,做了錦籠之囚。他從見到她的那一刻,便為她所脅,被她所害,由她擺布。初次冒犯她時她的那句賭誓忽然又響在耳邊:"你記著,我一定會懲罰你的!"

  原來隔了這麼多年,他仍然記得,一個小女孩對自己發出的毒誓;原來隔了這麼多年,那女孩終於可以如願以償,說到做到;原來他們兩個並不陌生,早在多年前已經有過一場恩怨,一個咒約;原來他果然輸給了她,並且註定今生今世都要與她糾纏不休,接受她的懲罰。根本這場婚姻的本身,就是一場永遠的最可怕的懲罰!

  到這一刻,吳應熊再次幡然猛醒:她不僅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還是一個格格!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格格!

  他跪在那小格格的面前,跪在他的新婚妻子面前,聽她用嬌嫩的聲音咒罵這額駙府的冷清,無聊,聽管家隨從跪了一地眾口一詞地不住說著"格格息怒",一顆心只覺越來越沉,一遍又一遍地說:我不如死了。

  與其說建寧的破壞欲是出於憤怒,不如說是因為恐懼。

  早在出嫁之前,她已經看清了自己的命運,那就是報復的工具,太后大玉兒向自己的母親綺蕾宣戰並且最終獲得勝利的一個戰利品!

  那天,坐在建福花園的桃樹下,看著滿地的落桃殷紅,建寧忍不住想起香浮與桃花酒,更同時想起的,還有從前長平仙姑給自己講過的那些爾虞我詐的後宮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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