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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是順治也罷,慧敏也罷,還是建寧格格,這一天的事在他們三人看來,都只是慪氣使『性』子的尋常口角,是生活里至為屑末的一樁小事。然而那些教坊的女樂們卻因此而遭了殃,糊裡糊塗地被卷進一場無妄之災中,就此風流雲散——次日,禮部果然傳皇后懿旨:解散教坊司女樂職位,改由太監擔任。女樂們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卻終是無計可施,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宮。

  為著慧敏皇后的一時之氣,清宮此後三百年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女樂。

  慧敏在宮裡住了一年,卻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她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敵意,感覺到危機四伏——皇宮裡最大的敵人就是寂寞,寂寞是無處不在,無遠弗屆的,它滲透在銅壺的每一聲滴漏,宮牆的每一道縫隙,簾櫳的每一層褶皺,門窗的每一格雕花,太監的每一個脅肩諂笑,嬪妃宮女們的每一句竊竊私語每一個曖昧的眼神里。

  颳風的時候,所有的樹葉所有的紗帷都在悄悄說著"不來不來";下雨的時候,所有的屋檐所有的花瓣都在輕輕哭泣,流淚不止。雨水從紅牆綠瓦上沒完沒了地流下來,太監和宮女走來走去,連腳步聲也沒有。偌大的皇宮就像一張血盆大口,吞進青春,吞進歡樂,吞進溫情的回憶,而只吐出無邊無際的寂寞渣滓。皇宮的牆壁連太陽都可以吃得進去,再暖麗的陽光照進來,也仍然是陰冷而蒼白無力的。

  四季已經挨次輪迴了一遍,此後的生活都將是重複的,再沒有新鮮事可言。

  慧敏是在秋風乍起時入宮的,僅止七天,就與皇上分宮而居。順治總是說朝政繁忙,可是結婚不到一個月,他就以行獵為名出宮遠遊,經楊村、小營、董郭莊等處,十天後才回宮;正月初一過大年,是皇上與皇后一起接受群臣朝拜的日子,可是他又託辭避痘再度出宮,巡幸南苑。避痘?難道他怕得痘,自己就不怕了?正月三十是萬壽節,又一個帝後共宴的日子,然而無巧不巧地,皇上惟一的兒子牛紐突然死了,朝賀自然也就取消。後來建了絳雪軒,說是書房,實為寢殿,從此他就更加絕足位育宮了。左右配殿連廊各七間的偌大寢宮裡,充斥著金珠玉器,雕樑畫棟,卻仍然無比荒蕪,空空『盪』『盪』。

  慧敏只得自己帶了子衿子佩在御花園堆雪玩兒,堆得人樣高,眉『毛』眼睛俱在,又替她戴上鳳冠霞帔,胸前掛了五彩絲絛,攔腰系了裙帶綢緞,迎風飄舉,遠遠看去,宛如美人。宮女們都指指點點地吃吃笑,慧敏看了,卻忽忽有所失,她第一次想到,其實任何一個宮人,甚至一個玩偶,給她戴上鳳冠送上鳳輦登上龍床,她也就可以做皇后做貴妃做美人了;而自己,也恰如一個穿了鳳冠霞帔的玩偶,曠置宮中,除了鳳冠,又有什麼呢?

  到了春暖花開,年節慶宴一個接著一個,熱鬧非凡,可是那些熱鬧都是浮在水面上的,打個水漂兒就不見了,留不下一點痕跡。慧敏盡職盡責地在每一次宴慶出席時盛妝駕臨,脂粉衣飾成為她在深宮中惟一的喜樂,與其說她喜歡宴會,倒不如說是她喜歡給自己的打扮找到了好題目。

  每次盛會之前,她總是對著鏡子久久地看著自己的花容月貌,看它在子佩的打理下越發地眉清目秀,顯山『露』水。美人如玉,而脂粉便是雕琢玉器的磨石,會把姿容打磨得益發精緻玲瓏,晶瑩出『色』。每每這時候,她就會有種莫名的感動,有種不能自知的企盼,覺得好像會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可惜的是,從來也沒有什麼好事發生,至少,是沒有讓自己高興的事發生。

  最恨的是夏天,脂粉在臉上停不住,略動動就化掉了;然而最愛的也是夏天,因為可以穿上顏『色』鮮麗質地輕薄的紗綢。許多綾羅都是在夏天才可以領略到好處的,尤其有一種西域進貢的如煙如霧的"軟煙羅",罩在旗袍外面既不擋風又不吸汗,穿了等於沒穿,然而卻比沒穿多出多少情致。裙裾搖擺地走在御花園裡,慧敏的眼角帶著自己翩飛的裙角,想像自己是九天玄女走在王母娘娘的瑤池,有一種動人的風姿。

  慧敏已經貴為皇后,她不可以再指望升到更高的位置,獲得更多的榮華,不可以指望皇上以外的男歡女愛,甚至不能指望生兒育女,因為皇上根本不到位育宮來。她的日子,就只是承受寂寞,捱過寂寞,與寂寞為伴,也與寂寞做對。而消磨時光的最好辦法,就是妝扮。慧敏在寂寞中想出了許多改良旗袍的新花樣,比如有一種"鳳尾裙",上衣與下裙相連,有點像旗袍,卻又不完全是,肩附雲肩,下身為裙子,裙子外面加飾繡花鳳尾,每條鳳尾下端墜著小鈴鐺,走起路來叮咚做響,是戲曲服裝里稱之為"舞衣"的,有些民間的嫁娶也會當作新娘禮服。子衿淘了衣服樣子來,慧敏便親自設計,取消雲肩改成硬綢結的蝴蝶絛子,原本在裙子外的繡花鳳尾也不再是一種單純的裝飾品,而把裙子後襟裁開,將鳳尾嵌入其中,與裙子渾然一體,鳳尾下的小鈴鐺則改為花草流蘇,既保持了鳳尾裙的別致俏麗,又去掉了那種村氣的熱鬧,而改為優雅秀逸。

  這件改良鳳尾裙是慧敏的得意之作,是她的聰慧與品味的結晶,然而沒有看官的妝扮就像是沒有觀眾的戲台,又有什麼意義呢?新娘穿鳳尾裙是為了新郎和滿堂賓客,戲子穿鳳尾裙是為了米飯班主,自己盡心盡意盡善盡美地打扮,卻又是為了誰呢?想到戲子,慧敏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好節目,巡駕教坊司。

  然而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那麼多次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徘徊御花園,都未能和就住在御花園東角絳雪軒的順治碰上一面,百無聊賴地繞過半個後宮,卻在教坊司不期而遇了。更沒想到的是,她又一次在三言兩語間便得罪了他,或者說,是他在三言兩語間便激怒了她——為了一個教坊司的下賤戲子。

  不,她不想的,這不是她的本心,她沒有想過要和他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她每次對鏡妝扮的時候,都在幻想這一副玉貌朱顏落在順治眼中會有多麼美,她渴望著他的讚美,他的驚艷,他的欣賞,他的溫柔。

  可是沒有。沒有驚艷,更沒有溫柔。

  她終於遇見了他,在自己最美麗的時刻,然而他便如睜眼瞎子一樣無視她的美麗,她的尊貴,她的仙姿神韻,而只還給她一副冷心冷麵,冷嘲熱諷,還和建寧格格一唱一和,把戲子充作宮女賜給建寧來對她示以顏『色』——戲子做了宮女,也就有機會升答應、常在,被天子臨幸,封為貴人、妃、嬪,甚至貴妃,和她爭寵奪愛!

  慧敏絕不後悔自己罷黜女樂的懿旨,皇上這樣對她,她不過在自己權力所及的範圍內稍示反抗,有什麼錯呢?可是這卻引起了後宮的一片譁然,四面楚歌,她們說她好妒成『性』,是醋缸皇后,連太后也特意把她叫去,含沙『射』影地說了些寬容為懷的假仁假義,分明是怪她任『性』,認為是她嫉妒、脾『性』不好,才會惹怒皇上,遠離位育宮。

  其實年僅十三歲的慧敏雖然已經嫁為人妻,然而大婚七天就同皇上分宮而居,對於男歡女愛之事尚在一知半解之間,並不特別熱衷。她渴望順治,不過是因為寂寞,也因為後宮裡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地渴望著,不知不覺便也影響到了她,使她相信得到順治寵愛是後宮最重要的功課,是後宮女人的最高成就。她未必好妒,卻十分好勝。是好勝心讓她希望得到順治的歡心,從而叫其他的妃子們望塵莫及,也是好勝心使她的行為與心意背道而馳,從而令她與順治的距離越想拉近就離得越遠,於是榮寵與熱鬧也離她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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