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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這過度的思慮使得吳應熊失去了以往的鎮定,而在順治面前暴『露』了心事。他一反常態,就像一個普通的情竇初開的饒舌少年那樣,把心裡的話一股腦兒地傾倒出來。那都是心窩子裡掏出來的最真誠最私密的話啊。少年所傾慕的第一個少女是他心中的寶藏,絕對不會輕易讓人看見的,如果他肯打開心扉來使人照見,也就是把這個人當成了心腹知己——至少是在傾訴的那一刻把對方當成了知己;同樣的,當一個少年第一次聽到他的同齡人心底最深沉的秘密的時候,也會因為知道了這秘密而莫名激動,並在瞬間與對方親熱起來,以為自己走進了對方的心深處,有責任有義務幫他保守這秘密、並且投桃報李地奉獻自己的秘密。

  交換秘密是少年人構建友誼的重要橋樑。一君一臣在傾刻間把對方當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摯交,都急不可待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推心置腑。而且最重要的是,順治覺得吳應熊的話聽起來好耳熟,就仿佛是替自己說出來的。然後,他如夢初醒地明白了,這也是他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煩惱,自己的愛情。他的心底,也藏著一個與眾不同獨一無二的女孩,他也把那個突如其來悄然而去的女孩弄丟了,他也在無望的等待中執著而纏綿地思念著渴望著,這可真是太巧了!

  "我也認識一個女孩……"這也是順治第一次跟同齡的男孩子說起那個神秘的漢人小姑娘,他惆悵地說:"你畢竟還知道她的名字叫明紅顏,而且和她說了那麼久的話;我卻是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而且就那一次聊天,她還時嗔時喜地,沒有好臉『色』。我是發過誓要封她做妃子的,可是宮裡選秀的規矩必須是旗人女子,所以我就算頒旨天下,也是不可能找到那個女孩兒的了。"

  "可你是皇上啊,你可以頒一道旨,允許漢女入宮,以表示滿漢一家的決心。"吳應熊獻計,忽然想起一個顧慮,小心翼翼地補充,"可是,如果明紅顏也中了選,皇上可不能據為己有,要把她指給我。"

  順治大笑:"我偏不,你不是說滿漢一家嗎?我自己呢娶一位漢妃,你呢,我就偏賜婚一位滿洲格格給你。"

  吳應熊明知皇上是開玩笑,故意苦著臉說:"那可慘了,我們漢人講究女子要"三從四德",是要"未嫁從父,已嫁從夫"的,滿洲貴族的規矩可是夫憑妻貴,我要是娶了一位格格,還得天天給格格磕頭請安,可真是苦差事。"

  順治說:"我也覺得漢女比旗女好,又溫良恭儉讓,又講究文采女紅,你的那位明姑娘,是不是很溫柔很漂亮?"

  "不僅僅是漂亮。"吳應熊陶醉地說,"是一種艷,冷艷,像雪地上的一株梅花。"其實那天茶館附近是不是有梅花樹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可是記憶的背景里是有的,就在大雪深處,隨著她的身影一道出現。直到今天,他想起那天的情形時,鼻端仿佛還能嗅到幽幽淡淡的一陣梅香。

  "雪地中的一株梅花。形容得太好了。"順治讚嘆,"我說那個漢人小姑娘,也是那樣一種氣質,一種神韻,冷艷香凝,就像雪地里的梅花,又傲氣又神氣!"

  吳應熊問:"那麼你覺得那個小姑娘是你見過的最美的女孩的嗎?"順治認真地想了想,搖頭說:"那倒未必。她只是有種特別的韻味,像冰花,整個人是透明的,反『射』著太陽光,晶瑩玲瓏。其實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能有多美呢,也就是"明眸皓齒"四個字罷了,若論漂亮,也還不及十四妹建寧格格。"吳應熊聽了"建寧格格"四個字,眼前立刻便出現了一個刁蠻驕橫的小公主形象,不禁苦笑搖頭,不敢苟同。

  順治並不知吳應熊當初『射』鴉原是被建寧陷害這段隱衷,只笑道:"你不相信?十四妹真的是後宮裡最漂亮的格格,又聰明,可惜不肯多讀書。"又問,"那麼你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是明姑娘嗎?"吳應熊也認真地想了想,道:"也不是。"順治詫異:"居然不是?那麼又是誰?"吳應熊有些羞郝地回答:"是陳圓圓?"

  "就是那個"『色』甲天下之『色』"的陳圓圓?"順治大為好奇,"那個陳圓圓,到底長得什麼樣子,真的有傳說里那麼漂亮嗎?"

  "她,不僅是漂亮,還很特別……"吳應熊娓娓地講述起來。他本來應該是恨她的,因為她給他的童年和少年帶來了那麼多的羞辱和壓抑。早在見到她之前,他就常常聽到母親念叨著她的名字,母親把她叫做"賤人"、"婊子"、"娼『妓』",用各種惡毒的骯髒的詞彙來形容她、詛咒她,因她低賤的蒲柳出身和高超的狐媚手段。小小的吳應熊聽得久了,雖然不是很懂得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卻也知道"陳圓圓"三個字即代表著邪惡與災難。然而切身之恨還是來自於真正的戰爭,來自於大明的覆亡,最重要是大明覆亡多少是由於父親的叛國。

  天下人都知道,吳三桂是為了陳圓圓才變節的,"慟哭六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那真是彌天大禍、千古奇恥。父親從此牢牢戴上了"天下第一大漢『奸』"的罪名,而吳應熊的一生也打上了漢『奸』之子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他恨陳圓圓,恨這個給母親製造了無數眼淚、給父親帶來了千古罵名的風塵女子。可是,他卻從第一次在宏覺庵里看到她時,就徹底地原諒了她,甚至,『迷』上了她。是一個少年對成熟女子的『迷』戀、尊重,更是一個凡人對於世外仙姝的仰慕、甚至崇敬。

  那時候她已經洗淨鉛華,成了一個帶髮修行的姑子,深居在庵堂里,以青燈木魚為伴,抄經誦佛為生。冉冉青煙憔悴了紅顏,喃喃綸音代替了歌聲,她再也不是傳說中那個千嬌百媚、"『色』甲天下之『色』,聲甲天下之聲"的絕代佳人,再不是那個風情萬種、"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秦淮名『妓』。她那麼沉默,那麼安靜,那麼心如止水,那麼玉潔冰清,讓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就是這個女子曾經顛倒眾生,傾覆歷史,左右了明、順、清三朝的風雲變幻。小男孩尚不懂得分辨一個女子的美麗,但是卻已經本能地覺得她好看,那種好看是蘊藏在她的眉梢眼角、舉手投足、每一個眼神、每一聲呼吸里的,她和他們談論茶道,講解佛經,非但沒有半分風塵味,甚至不帶一點菸火氣,比他生平所見的所有女子都清秀,優雅,而且可親。從此他便『迷』戀上那世外桃源的去處,傾慕那世外仙姝的女子,醉心於那女子侃侃而談的茶道禪經。有時候父親忙於政事,久不返家,他也會借著給庵堂送香油口糧的機會獨自前去探訪……

  "我就是跟著圓圓阿姨學會的喝茶。"吳應熊最後說,"圓圓阿姨說過:一杯茶,總得有茶水,茶葉,茶杯。再不講究器具環境,這三樣總不可省,不然就不成為一杯茶了。我父親雖然派了許多人去伏侍她,可是她洗杯、煮茶,從不肯假手於人,連泉水也是親自從山下挑上來。她說,這輩子她沒真正做成功過什麼事,能歌善舞只是害了她,皈依佛門也不能避開紅塵,就只有煮茶喝茶這件事,是她可以自己一手一腳來完成的,所以,她一定要親手做好它,做成一杯屬於自己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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