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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治暗暗吃驚,心下十分不忍,卻只得娓娓勸道:"太后新婚,皇父攝政王遷入慈寧宮,每天出出進進,也的確不方便讓你再住在那兒。連皇太后也搬去壽康宮跟太妃們一同住了,你自然要去東五所和格格們住,從此聽嬤嬤們統一教導,學些針黹禮儀,這也是正理,並不是太后不管你了。就是來我這裡,雖然不像以前這樣走動隨意,可是也並不是從此就不見面了,有什麼好傷心的呢?"

  建寧雖然並不喜歡與太后同住,覺得束手束腳,可是忽然一下子要被送出慈寧宮,卻又叫她本能地覺得羞恥失落,因為這明明一種"貶謫",好比神仙降為凡人,京官貶為縣官。偏偏遇見的每個人都說這是正理,甚至說是為了她好,可她明明知道,有多少人等著這一天,等著要對她不好。一腔鬱悶無可發泄,不禁發脾氣道:"你也是這樣說,素瑪姑姑也是這樣說,人人都這樣說,說太后這麼做是為了我好。可是既是為我好,原來就不該把我帶到慈寧宮裡,現在要我走,那些格格平時見了我都要冷言冷語的,現在見我搬了去,還不得合起伙來欺負我?"哭哭啼啼,只是拉著順治的手不肯放開。

  吳良輔在旁暗暗著急,勸道:"格格,時間不早,讓奴才送格格回宮吧,皇上也該安歇了,倘若明兒起晚了誤了朝,老奴可就罪該萬死了。"

  話音未落,順治忽地打了個噴嚏,倒笑起來,吳良輔更加焦慮,撲地跪下稟道:"皇上耶,老奴求您珍重龍體,快上炕躺著吧,要是著了涼,那老奴就萬死莫贖了。"建寧大怒:"你左一個罪該萬死,右一個萬死莫贖,那是拿死來嚇唬我,攆我走麼?"可是終究也沒理由賴在這裡不去,哭鬧半晌,到底走了。

  建寧帶著自己的寢具搬進東五所的第一天,便受到了眾格格們的聯手杯葛。

  她們就好像提前約好了一樣,對她的到來不理不睬,視而不見。可若說是沒看見,卻又不是的,因為她們的眼睛分明朝著建寧的方向一瞟一瞟,而且她們的談話忽然變得熱烈起來,話風裡夾槍帶棒的,又分明捎著建寧的邊兒。後宮裡長大的女孩子好像天生就懂得指桑罵槐的說話技巧,無論是唇槍舌箭還是冷嘲熱諷都可以表達得抑揚頓挫,『操』縱自如。

  建寧強忍著一腔委屈,不肯當眾掉下淚來,惟恐落人恥笑。人家不理她,她便也擺出一副傲慢的神情不與人招呼,用一種虛無縹緲的堅強來偽裝自己。倘若她不是這樣地倔犟,那麼假以時日,也許那些格格會放棄對她的戒備和敵意而漸漸緩和,因為她們對她畢竟也是好奇的。可是建寧太憂慮了,並因為這憂慮而益發決絕,把自己與別人嚴格地隔離開來,用孤獨來捍衛孤獨,用冷漠來裝飾冷漠。她已經失了與格格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先機,現在又不肯正視自己的挫敗與沒落,畫地為牢,從而再次失去了與姐妹們和平共處的機會。

  用膳的時候,這種敵對的情緒更加明顯起來,所有的格格都三五成組地聚在一起,只有建寧,看著分給她的那一份飯菜躲在角落裡食不下咽;到了晚上,更是沒有人肯捱著她睡,格格們甚至為此新發明了一種遊戲方法,就是猜拳賭輸贏,輸的那個要睡在建寧的旁邊,以此作為一種懲罰。

  其實沒有人在乎這個罰例,因為並不代表著任何實際的損失,可是那輸的人卻必定要大驚小怪地抱怨一番,仿佛遇到了天下最可怕悲慘的事情,並以此來表示對建寧的輕賤——也許這才是這個遊戲的高『潮』以及最終目的,她們真正感興趣的不是輸贏,而是決出勝負後那一番裝腔作勢的誇張表演。她們就當著建寧的面來舉行這個帶著明顯侮辱意味的賭賽,然後再當著她的面表現出近乎慘烈的追悔莫及,其實那個賭輸了的女孩是興奮的,因為她可以有一個充分的題目來發揮她的表演天份,而通常來說,一個格格是很難有機會來表『露』她們淺薄的喜怒哀樂的。

  東五所的規矩是森嚴而刻板的,日程安排千篇一律,著裝飲食千人一面。這裡除了嬤嬤就是格格,嬤嬤的惟一職責就是服侍格格們長大,格格的惟一責任就是等著出嫁。她們難得有什麼節目來娛人娛己,而建寧的到來無疑給她們刻板枯燥的生活帶來了一種新的刺激,她們尚分不清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只是本能地興奮著,敵對著,挖空心思地發揮創想像力與創造『性』,想著如何利用這個入侵者來製造新的刺激,並讓那刺激維持得更持久一些。

  東五所的格格們空前地團結起來,當然這團結的內涵並不包括建寧這個人;格格們的遊戲空前地熱鬧起來,當然這熱鬧也不是針對建寧而言的,可是卻不能不與建寧發生緊密的聯繫。事實上,倘若沒了建寧,這遊戲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遊戲的花樣便不會如此豐富並且不斷翻新,遊戲的興趣更不會如此高漲並且愈久彌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建寧才是這遊戲的核心,是東五所真正的靈魂。

  這遊戲中最受歡迎百玩不厭的一個是捉『迷』藏,這是每個朝代每個民族的孩子都會無師自通的一項遊戲,但是這遊戲在這會兒的東五所里改了玩法,加了佐料,這佐料便是建寧公主——不,也許形容她是『藥』引子更為恰當,因為是她的到來引發了這遊戲的再度繁榮,讓格格們廢寢忘食地醉心於這個遊戲,甚至在睡夢中都要一次次重複,不住地囈語:"捉到了,哈。"

  後來建寧一直過了很多年都很害怕聽到這句"捉到了,哈!"總是她孤獨地坐在某個角落,而其餘的格格們裝模作樣興高采烈地捉著『迷』藏,奇怪的是不論是輪著誰做那個被遮住了眼睛的捉『迷』人,她都會準確無誤地找到建寧所在的方向,在她背後這樣子大叫一聲"捉住了,哈!"無論建寧躲到哪裡去,無論她怎麼樣地表現出對這遊戲的厭惡和惱怒,那些格格們總之不會放過她,只要她們開始玩遊戲,建寧就開始隨時準備著那聲恐怖的"捉到了,哈"將隨時在她耳邊響起。她有些懷疑那些格格們是串通好了的,她們之間一定有某種暗語,以此來泄『露』並指示建寧所在的方向,叫那個蒙目的人找到。她很想躲開她們,可是東五所寢殿就只有這麼大地方,她能躲到哪裡去呢?

  令她討厭卻無法擺脫的,除了諸位格格之外,還有那些終日盤旋在紫禁城頂上聒噪不休的烏鴉。不知是不是因為東五所的陰氣重,烏鴉好像比別處更多似的,而且也更壞,專門在建寧獨自出門的時候在她的頭頂上飛,甚至在她晾曬的衣裳上屙屎。好像連它們也知道建寧搬出了慈寧宮,沒有人會再護著她一樣。

  建寧跟長平學會了做彈弓,眼瞅人看不見,便用石子做彈『藥』『射』烏鴉。有兩次被教引嬤嬤們看見,集合了所有的格格們好一頓羅嗦,引得那些格格益發排斥建寧,而建寧也更加痛恨所有的格格和烏鴉,變盡了法兒和那些格格及烏鴉作對。格格們常常會在早晨偷偷藏起建寧的鞋,故意叫她在早請安的時候會因為穿衣而遲到,而建寧明知即使自己不在請安隊伍里出現也不會見責於太后,就乾脆裝病躲懶,卻在格格們都離宮的時候弄濕她們的寢褥;又或者格格們故意在做遊戲時假裝無意將烏鴉『毛』撒在建寧的身上招她忌恨,而她則會立刻反擊,變本加厲地將鴉屎裝到從格格的脂粉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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