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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見面決定了明清兩代最後的較量與合作,並直接影響了此後中國三百餘年的宮廷歷史的撰寫。如果紫禁城的牆壁花木有靈『性』,它們會因為這兩個卓越女子的對話而顫慄的。可惜的是,無論牆壁還是花木都不會說話,於是,這世上便再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天長平公主和太后娘娘在雨花閣里關起門來說了些什麼。

  但是建福花園的宮女們情願相信她們用整個生命來維護的公主是有法力的,因為她帶著她們一次又一次地從歷朝帝王手中出生入死,因為她那麼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大清小皇帝順治和他胞妹建寧格格的喜愛與親近,如今,她又這樣神奇地獲得了先皇愛妃、當朝太后、攝政王新婚福晉的友誼。她就像一個巨大的磁場,引誘著歷朝的皇上、格格、甚至太后著了魔般地往這荒蕪清寒的雨花閣跑。如果說這不是因為她有法力,那又有什麼別的解釋呢?

  這些宮女都是跟著公主從前明死裡逃生降了大順,又從李自成的朝廷苟且偷生捱至大清,到底皈依了佛門方能保得『性』命安寧的。她們一向是這宮裡最溫順謹慎、安分守己的,溫順得猶如一束供奉在清瓶中的無聲無息的野花,安分得好像暗夜裡在銅爐內靜靜焚燒的沉香屑,雖然朝廷一年四季都對雨花閣中有所賞賜,然而大多時候她們是自給自足、從不同這宮裡任何部分發生聯繫的。她們孤懸宮外,與世無爭,生恐發出一點響動引起人們的注意。她們惟一的心愿,只是這樣平靜安寧地一直活到老,活到死,到死的那一天,她們也將是無聲無息的,是一種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死。

  可是太后娘娘忽然來了,太后娘娘忽然來到了這與世隔絕的雨花閣,太后娘娘忽然來拜訪雨花閣里的慧清禪師,太后娘娘忽然來拜訪雨花閣里已經變成慧清禪師的前明公主長平,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太后每次駕臨,都會帶來大量的賞賜,並且由於她超乎常人的細心體貼,使所賜贈的每一件物品都師出有名,不容推拒。比如應時應令的花草種籽,專門為佛誕準備的全素席,或者崇禎從前賞賜漢大臣的某件遺物,如今又被這漢臣重新奉獻出來孝敬當朝攝政王的。

  長平每每見了這些父皇的舊物,雖然不至於涕泣流淚,卻也都矚目良久,然後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佛壇上,再三施禮膜拜。她從不在太后面前掩飾自己對前明以及崇禎皇帝的思念之情,甚至臨寫的那首李煜絕命詞《浪淘沙》也就隨意地『插』在青瓷畫瓶里,同太后賞的名畫擱在一起。

  阿琴粗通文墨,從前原是長平的伴讀丫環,對這些詩詞典故略有所聞,十分擔心憂慮道:"公主向來在我們面前也很少流『露』情緒的,怎麼這些日子倒肯和太后親近,推心置腹的呢?她當著太后的面對著那些海棠花拜祭贊禮,毫不避諱;前些日子我還親眼看見太后拿著這首《浪淘沙》跟公主討論書法,真是嚇得心跳也停了。"說罷從畫瓶里取出詩軸來,朗朗念誦: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阿笛阿箏等都道:"聽你念得怪好聽的,可是什麼意思就不知道了。為什麼害怕太后看見?"

  阿琴解釋道:"這詩背後有個典故,說的是那李後主被宋太祖趙匡胤所俘,委屈求全,寫了這首詩抒發對故國的懷念之情,被人聽到後密報給趙匡胤,於是趙匡胤知道他並不是誠心歸順,就下令叫人賜毒酒把他殺了。現在公主當著太后的面念這首詩,不是明白說她懷念大明不肯忘本的意思嗎?太后是這麼細心的一個人,不會體察不到公主的這份心思,倘若因此疑她有異心,忌憚於她,那不是對公主很不利嗎?"

  四個人中,阿箏最身高體大,『性』格也最豪放,開解眾人說:"公主不是輕舉妄動的人,她做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我們無論如何猜不來的,只好依照自己的本份,好好侍候著便是了。她貴為金枝玉葉都不怕死,我們要命一條,要頭一顆,又有什麼好怕的?"

  阿瑟哭泣說:"我只怕公主已經看透生死,根本不在乎太后怎麼看她,她說不定巴不得惹怒了太后,好賜她一死,一了百了呢。要不,為什麼前些時叫吳良輔聯繫佟將軍,說要把小公主偷偷送走呢,這不是想留她一條活路又是為什麼?"

  琴、箏、笛聽見,都覺著越想越像,忍不住痛哭起來,阿箏便攛掇阿琴說:"你是先皇賜了給吳公公做對食兒夫妻的,別人不知道的事兒,他多少會知道些吧?你不如讓他幫忙打聽著,他不同別人說,難道還不肯同你說嗎?"

  阿琴變『色』道:"我也問過吳良輔,他說在公主面前立了死誓的,絕不告訴第二個人知道,連我也不能說。你們再別問我這件事,也千萬別同人說出吳良輔的名字來,不然連他都落不是呢。你同裴將軍還是遠房兄妹呢,他替公主做事,會告訴你麼?我們可敢跟別人說起他麼?"

  眾人知道事態嚴重,況且這建福花園裡秘密多,規矩大,發生過的重大變故遠不止這一件兩件,她們天天守著公主,可是就連她什麼時候懷孕這樣的生死大事都不清楚,也只得如清風拂面一樣聽其自然,更何況香浮還是小小幼女,她若失蹤,而公主又不想讓眾人知道,那人們便是長了八隻眼睛十六隻耳朵也是打聽不出來的。因此白白地犯了半日愁,終究也只是彼此抱頭痛哭一回,互相安慰說:"反正咱們總是約好了的,公主活著一天,咱們侍候她一起念經誦佛;倘若公主不測,咱們也只好一條繩子吊死,到了陰間地府仍舊服侍她,不然,叫她一隻胳可怎麼活呢?"哭過之後,反覺心清氣爽,反正想不穿,乾脆不去多想,只管照舊過日子便是。

  建福花園仍是那個只以種樹栽花為樂的建福花園,雨花閣也仍然是這個每日焚香禮佛的雨花閣,風雨再大,也一樣地陰晴圓缺,蝶飛草長,便如沒事發生一樣。

  這以後,建福花園便成了太后的常來常往之地。這日太后再來時,攜了一幅唐寅的裱畫贈與長平,說是上面題有崇禎皇帝的親筆御識。長平捧在手中,看了又看,仿佛想起了父皇生前教授自己『吟』詩作畫的溫馨往事,眼中淚光閃閃,半晌無語,臨了兒卻忽然說了一句:"這不是原畫兒,是揭過的。"

  太后回宮後,便告訴了攝政王,要他以後對那位漢大臣著意疏遠,不可重用。順治一旁聽說,倒覺好奇,問道:"這樣好畫,為何說是揭過的?母后又何以因為這樣一幅畫而對那位大臣下了定論?"大玉兒正要趁機教誨兒子舉一反三的帝王眼識,便不肯輕易說出答案,笑道:"你同慧清禪師是好朋友,若不是你,我也不會想到要去探訪她。為什麼你不自己當面問她,倒來問著我呢?"

  順治聽了,再來建福花園時便果然向長平請教。長平道:"雖是好畫,可惜不能獨一無二,裝潢再華麗也是投機取巧的媚俗求利之作,便好比女子失了德行,縱然再濃妝艷抹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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