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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面閱是樓上,皇上與攝政王居中端坐,右手隔著一道屏風是太后們帶著諸宮阿哥、格格,左邊則是平西王吳三桂與世子吳應熊的特別賜座,著范文程、洪承疇等陪坐,君臣同席,其樂融融。另有蒙恩一同觀戲的王公大臣們盤坐在迴廊下,品茶聽戲,竊竊私語。這些滿州貴族向來不諳此道,先看到那熱鬧華麗的武戲仙戲還可勉強欣賞,及至輪到雅部生旦對唱,卻不能領略那些紅男綠女咿咿哎呀說的是些什麼,紛紛向漢大臣請教。

  原來此時台上錦屏翠羽,簫管齊鳴,正演出崑曲的著名劇目《驚夢》,杜麗娘水袖翻覆,眼波流轉,婉轉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一生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那旦角唱著,身半轉,扇輕搖,將那一種嫵媚風流哀怨多情的態度描畫得入木三分,香艷刻骨。台下有愛戲的漢大臣忍不住便叫出一聲"好"來,八旗貴族雖是不懂,然而天生豪爽,最喜歡起鬨湊熱鬧,遂不問端的,也跟著哄天價叫一聲"好",直喊得豪氣干雲,氣壯山河!

  哲哲也是不懂,一邊輕輕按著拍子,向莊妃笑道:"我雖不大懂,可是聽這詞兒怪好聽的,可見做戲的人裡面也有學問深的。"莊妃笑道:"這是南曲里最有名的,叫《牡丹亭》。聽說通常戲本子都是伶人口口相傳,可是這《牡丹亭》卻不同,是有本子的,那寫本子的還是個明朝進士,叫湯顯祖,號繭翁,二十一歲便中舉的,因為彈賅朝廷命官,被免了職,倒成就了他,從此不再為官,每日裡只管種茶做戲,寫了《玉茗堂四夢》,分別是《紫簫記》、《紫釵記》、《南柯記》,再就是正演著的這個《牡丹亭》,這一出,是"四夢"里最有名兒的。"哲哲點頭嘆息:"好好兒的一個進士,不去做官,倒搬弄這些下九流的玩意兒,也就難怪明朝要亡國了。"

  建寧坐在莊妃皇太后旁邊腳凳上,早已看得呆了,她雖然聽不懂曲子詞,也不能完全領略少女思春的情韻,可是敏感多情的天『性』卻叫她本能地覺察到了那一份傷感與盼望。因為,她也寂寞,她也渴望,她也有一種孤助無援的自憐自艾。而且,台上的女子只用一把扇子,一雙水袖,一開一合,一收一放之間,便做出千般變化,萬種風情,也真叫她大開眼界——原來女子的美,可以美到這種地步;戲劇的美,可以美得這樣驚心動魄。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建寧心上一動,這幾句話卻是聽得明白,只為她常去的建福花園,可也正是一片"斷井頹垣"呀,想當初那裡必然也有過"奼紫嫣紅開遍"的美好辰光吧?她低下頭默默背誦這兩句,想著改天要念給大明公主聽,卻又怕誤了看戲,又忙忙抬起頭來,只覺得滿目繽紛,應接不暇。因聽到太后說"種茶做戲",便想起長平公主的"雨花茶"來,順口說:"皇帝哥哥說"茶禪一味",喝茶同參禪是一樣的,難道種茶和演戲也是一道的麼?"

  莊妃一愣:"皇上什麼時候說的"茶禪一味",平白無故怎麼說起這個?"建寧不敢提起長平公主的秘密,只好支吾說:"皇帝哥哥叫我多學漢文,給我講解典故時,隨便說起的。"莊妃信以為真,不再深究,卻仍皺眉說:"皇上崇尚漢學原沒有錯,不過若是一味『迷』『惑』於這些玄學禪機,卻到底不是帝王正道。"

  建寧自悔失言,生怕太后娘娘還要追問,撒謊說:"太后娘娘,我困了,想回去睡一會兒,可不可以先走?"莊妃無可無不可,點頭說:"去吧。"建寧如蒙大赦,轉身便走,卻又留戀戲台故事,忍不住一步三回頭。莊妃冷笑一聲,低低抱怨:"站無站相,坐無坐相。"

  哲哲看了一眼,並不說話。她知道大玉兒管教自己親生的幾個格格十分嚴格,對於福臨更是言傳身教,毫無懈怠,即便是一舉手一投足都要規定分寸,每每告誡:"凡人行住坐臥,不可回顧斜視。不但關乎德容,且有犯忌諱。"然而對這綺蕾臨終託孤的十四格格建寧,卻十分放任自流,雖然帶在身邊加以禮遇,卻從不教導她人生道理、宮中規矩,就只像是對待一隻小貓小狗那樣,只管讓她吃飽穿暖,表面上縱容溺愛,實際上卻是把這株不加刪斫的幼樹養荒了。眼看著建寧一天天長大,也一天天越來越不像個格格,倒像是大漠牧民的女兒,隨心所欲,任『性』張揚,將來賜嫁成婚,只怕難得幸福。想及此,不禁微微搖頭。

  莊妃卻早已轉了心思,向素瑪道:"傳我的令,請吳世子過來坐坐,你再快走兩步,回宮去替我預備幾件像樣的見面禮,儘快送來。"哲哲趕緊攔住說:"我那裡有剛進貢的玲瓏撒袋一副,還有小孩子用的鑲寶小弓箭,賞賜世子最好,不如叫迎春去取了來就是。"莊妃說:"也好。"因傳令下去。

  建寧從暢音閣下來,走在後廊下,猶可聽到穿雲度雨的唱曲聲: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菸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得先?"

  一聲聲鶯聲軟語,唱得風也醉了,仿佛聲音里也可以有『色』彩,有芬芳,只是抑揚頓挫,就已是鳥語花香。建寧心中嚮往,不由學著戲子的模樣兒,翹一個蘭花指,將左手搭著右腕,腳底下橫拖幾步,扭捏做勢,自娛自樂。一邊心下懊惱,撒什麼謊不好,非說困了要睡,宮裡一年也難得放一場戲,又偏偏誤了。正玩得興起,顧盼回頭,不提防腳下一滑,與轉角處迎面走來的一個少年撞了個滿懷。

  建寧只當是哪宮的小太監『亂』闖,因自己的窘態落在對方眼中,大為羞澀,先發制人罵道:"好大的膽子,竟敢撞我?你是哪宮的奴才,告訴你主子,好好懲治你!"那少年輕裘小帽,氣宇不凡,吃這一撞一罵,並無怒氣,亦無懼意,從建寧裝扮中知道是位格格,拱手抱拳道:"在下吳應熊,無意衝撞格格,還望格格恕罪。"建寧微微愣了愣,有些吃不透來人的身份,卻也不願多想,只由著『性』子發作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格格,還不趕緊跪下?"

  那吳應熊見這位格格年紀幼小,卻如此粗野無禮,十分反感,只是不願惹事生非,遂壓抑怒氣,仍然抱拳道:"吳應熊給公主賠禮!"深深施禮下去。建寧看他不肯跪,更加惱怒,乘他作揖低頭之際,猛地一掌摑去,滿心想重重地摑他一個耳光泄憤。不料那吳應熊反應甚是機敏,聽到耳邊風聲,早已眼明手快,橫空攔住建寧粉拳,冷冷哼道:"公主自重!"他自幼隨父親在軍中長大,少年老成,行動舉止早有大將之風,沉聲低喝有如軍令,不怒自威。

  建寧吃這一嚇,心怯鬆手,忽然醒悟過來,饒是人沒打到,還被驚嚇,這一番羞辱非同小可,不禁又羞又氣,指著吳應熊恐嚇道:"你馬上跪下來給我磕一百個響頭,說一百遍"格格恕罪",不然,我叫皇帝哥哥砍了你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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