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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哲早已忘了剛才的話茬,聞言要想一下才說:"果真叫你說中了,多爾袞的野心越來越大,先是把"輔政王"改成"攝政王",後來又改成"皇叔父王",現在乾脆連跪拜之禮也要免了,這分明是目無君主,不把福臨當皇上,不願叩拜稱臣的意思。這不是反了嗎?"

  莊妃沉『吟』:"他這是在試探咱們,要是答應呢,明擺著咱們是怕了他;要是不答應,他後面一準兒還有使不完的招式,姑姑想那些文武大臣會善罷甘休嗎?議到最後,還是得應著,那樣,反而輸在明處,連臉面都保不住了。"

  哲哲發愣道:"那是只得答應他了。難怪你說福臨做得對。可是這樣下去,一起一起的,他不是越發要躍過福臨的頭去了嗎?當年是他第一個打進宮裡來的,那李闖燒了紫禁城,他以修復為名拖著我們,不教馬上來京,就該加緊修復正殿呀。可是修了半年,卻只修位育宮,不修乾清宮,依我說,根本就是把乾清宮給他自己留著,沒打算讓皇上住進去。他眼裡,根本就沒有皇上,就像這位育宮是臨時寢宮,他是把皇上也當作臨時皇上。保不定哪一天,他叫那些大臣再上個摺子,奏請廢帝另立,明說他要當皇上,那時卻怎麼好?"

  這憂慮在大玉兒心中盤桓已久,卻是無計可施,今日聽到姑姑明白問出,暗暗躊躇,無話可答。

  哲哲又道:"他為著大阿哥豪格當年和他爭帝位的事兒,一直懷恨在心,如今權傾朝野,一手遮天,隔三岔五地便尋豪格的晦氣。前不久捏了個錯兒把豪格拿進宗人府關了幾十天,大臣們已經上了摺子奏請恩罰決斷了,咱們也求情讓他放人,他面子上答應,暗裡指使獄吏嚴刑拷打,生生把個大阿哥給弄死了,對外還要佯稱暴病。豪格說什麼也是受封的親王,先皇的嫡血,曾經追隨先帝立下戰功無數的,他多爾袞尚且如此任意妄為,草菅人命,還會把我們孤兒寡母的放在眼裡嗎?"

  說起爭帝內幕,大玉兒原是有些心病的,便拿話支吾開說:"這些都已是舊事了,既成事實,說他何益?"哲哲道:"說是舊事,可還沒完,又有新聞呢。聽說豪格屍骨未寒,多爾袞已經把肅親王福晉嘉臘氏娶進府里做側福晉了。雖說咱們滿人向來不在乎這些尊卑禮法,原有"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老規矩,可是當叔叔的謀奪親侄兒媳『婦』倒從沒聽說過,也不嫌寒磣。"

  莊妃自命手眼通天算無遺策,卻還從未聽說過王叔娶福晉的事,大驚失『色』道:"這是從哪裡聽說的?可真麼?"哲哲道:"怎麼不真?朝里朝外傳得沸沸揚揚的,我還當你早就知道了呢。多爾袞常常進宮來與你商議朝政,倒沒同你說過麼?"莊妃心中恨恨不已,可是聽姑姑的口吻分明含有譏諷之意,似乎在幸災樂禍,便不肯落人笑柄,故作冷淡說:"這十四叔也鬧得太不像了。不過豪格既然獲罪,被奪了牛錄家產,他的家眷便須充公,屬於官中財產,交由禮部商議分割。十四叔是攝政王,他既然看中了嘉臘氏,要收歸側福晉,也是在禮法之中,無可厚非,不算越矩。"

  哲哲聽她這樣說了,無法可想,也只得說:"如今皇上還小,國祚運轉尚要多多仰仗多爾袞,不能和他當面鑼對面鼓地明著開戰。老話兒說的:打斷胳膊,藏在袖子裡;打落牙齒,吞到肚子裡。咱們孤兒寡母,又怎麼是他的對手,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望天保佑福臨早日長大,順利親政,就是天可憐見了。"

  這最後的兩句話,卻是真真兒地說到了莊妃大玉兒的心裡去,不由得沉默下來。半晌,揮手說:"傳膳吧。"

  一時晚膳傳到,執事女官迎春和忍冬擺起炕桌來,侍候兩位太后來至堂屋坐下,建寧坐在一角相陪。這是她與別的格格們最不同的一點,其餘的格格都要在嬤嬤帶領下統一食宿,除了早晚請安,不能與額娘們常見面。只有她可以跟著太后住在慈寧宮裡,太后吃什麼她也吃什麼,並且擁有獨自的寢殿。但是,雖然莊妃太后給予了建寧許多的殊榮,讓她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並且一直沿襲皇太極時代的封賜,讓她享用和碩公主的俸祿,逢年過節時賞賜總比別人豐厚一倍。建寧卻仍是不快樂,不自在,並且感覺到無邊無際的寂寞孤單。

  莊妃太后規矩大,禮數多,教子有方,可以將一位六歲阿哥提拔為少年天子。在世人的心目中,她不只是一個女人,而更是一位女神。這女神是威嚴的,高貴的,聰慧的,完美的,即使在用膳的時候也舉止端莊,不苟言笑,無論咀嚼食物還是喝湯嘗菜,絕不會發出任何聲響。她檢查每一份菜單,親自斟酌一日兩膳的定量,並向洋人學習吃西餐的方法,中西合璧,兼收並蓄,嚴格規定用中餐或西餐的時間與菜式,遵守每一道程序與步驟。不像用膳,倒像在進行某種儀式,又像做文章,講究起承轉合。細嚼慢咽,是在潤筆揮毫;布菜品湯,則似行文斷句。

  建寧很希望自己也可以做到這般節制有禮,卻不知怎的,總是斷章取義,越緊張就越出錯,上下牙打架似地發出很響的咀嚼聲——也許並沒有那麼響,而是在寂靜和肅穆中誇張了聲音和感覺的緣故。有一次莊妃太后帶笑形容她吃飯就像"咬牙切齒一樣",引得周圍的宮女都掩了嘴無聲地笑起來。建寧益發侷促,覺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著自己,就連喉嚨里也長出眼睛來,在窺視她、嘲笑她、質問她,為什麼一位高貴的格格,吃東西會這麼粗鄙?

  她恨不得不需要咀嚼就可以吞咽,卻又招來新的麻煩,發出更多莫名其妙的聲響,不是忽然打了個嗝,就是無端嗆咳。每每此時,莊妃倒也並不責備,只是用眼角瞟她一眼,『露』出些許嫌責的意思,然後便當作沒看見沒聽見,好像在極力隱忍什麼;哲哲皇太后有時候會問兩句,但是當然是沒有答案的,也不過說些"小心點別噎著"之類的廢話,聽起來不像是叮囑倒像是命令。然而,誰又是情願想噎著呢?

  建寧並不想同兩位太后一起用膳,每一次用膳對她來說都好比用刑。而這種痛苦又是無以言喻的,仿佛小蟲子般咬齧著她的心,幼小的心靈已經千瘡百孔,但是無人看見,就連她自己,因為自小已然,經慣歷慣,也只以為理當如此了。她吃得並不多,可是每頓飯都飽膩異常,好像胃裡含著塊磚頭,在等待慢慢消化。尤其今晚吃的是西餐,七成熟牛排配法蘭西紅酒,怪香怪氣,半生不熟,尤其不容易下咽。而且莊妃皇太后的神『色』也似乎比往常更加凝重,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連哲哲太后都顯得心事重重。建寧也就越發緊張,她一向最害怕吃西餐,因為西餐的規矩比起滿洲食物或是中原菜式來都更麻煩也更怪異,不用筷子而用刀叉,上陣打仗一樣。建寧完全無法準確地用刀子和叉子將牛排割成一小塊,莊妃太后也早已放棄繼續教她,她說過無法忍受建寧用刀子刮鐵板的聲音,總是讓素瑪把牛排切好後再端給她。

  因此在哲哲和莊妃用刀叉分割牛排邊切邊吃的時候,建寧總是呆坐一旁,靜等著素瑪幫她切食物,這使她格外困窘,於是在牛肉送上來的時候也就格外不敢發聲咀嚼,只得囫圇吞下。天知道牛肉有多麼難以消化,那一口口咽下去的,簡直不是牛肉,而是石頭。她真不明白太后娘娘怎麼會喜歡這種奇異而邪惡的食物,簡直茹『毛』飲血一般;她更不懂得娘娘怎麼可以將宰割的動作進行得如此斯文,優雅。並且在這宰割的過程中,娘娘似乎得到了某種滿足,本來微微蹙著的眉也漸漸舒展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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