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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少保說過要監禁我麼?”

  “沒有。”

  “那不就結了。”阮寶玉搖搖手,走到門口,卻又回頭。

  “感謝你送了阮儂給我,告訴這死小子,將來要務必長成好看又有用的人。”逆著寒春的薄陽他道,沒有去看阮儂,那一刻,臉上並無哀傷。

  第四十七章

  錦衣侯府,一切依舊。

  跟著管家繞過影壁,穿過花園,再走盡遊廊,就到了帛錦常待的偏廳。

  阮寶玉眼睛有些發花,站到偏廳門口,果然就看見了帛錦。

  這還是他的那個侯爺,膚色略深,雙眉上揚輪廓英挺,唯一的變化是清減了,眼底有一道深深的青痕。

  不知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阮寶玉慢慢走過去,在他椅前蹲下。

  帛錦手裡拿著一本圖冊,神情有些漠然,那種冷透死透心燒成灰後的漠然。

  “侯爺……”阮寶玉喚了一聲,聲音發顫。

  帛錦回神,定定看他,就像看著一片陌生的虛無。

  那本圖冊落地,被風吹開,正好翻到皇宮內他們在雨中歡愛的那一頁。

  “夜照……”帛錦念著那上頭配詩:“幽夜照肝膽……,我記得,我是從那一夜開始動搖,開始信你。”

  “侯爺……”

  “這一本冊子叫做《無根攻略》,需要費銀一兩才能買到,阮大人,你端的好筆法好才學。”

  “侯爺……”

  “你可以解釋,我會聽。”帛錦低頭,指尖微微顫抖,內心深處,還殘存著可憐而微薄的希望。

  阮寶玉張口結舌。

  該如何解釋,這個故事該如何描述,他要怎麼解釋,才能讓帛錦明白,他也是如何痛恨那個在暗黑之中推動一切的自己。

  “你是蕭徹的人,從始至終都是,對不對?”那頭帛錦在問。

  阮寶玉喉頭沉重,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我的存在,於他而言,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對不對?”

  “讓畫冊流世,叫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太監,那麼他就無需殺我,從而仁義無雙得到了天下。這麼好的一個法子,是誰想出來,是他……,還是……你?”

  帛錦問出了口,可等了許久卻沒有答案。

  雖然是在催眠狀況下,但這個法子……,卻最終還有他阮寶玉的功勞。

  這一個“不”字,他同樣說不出口。

  “這麼說真的是你。”帛錦嘆了口氣,心底里那渺茫的希望騰空而去,剎那之間,似乎一切都失去了重量。

  “我與你日夜相對,到得最後對你敞開心扉,願為你傾盡一切,你便這樣回報我麼?難道說,我的真心便這般低賤,這一生一世,只要付出,所得就必定是陰謀和背叛?”

  過得一會他又道,語聲甚輕,但那裡面的絕望卻簌簌而下,穿透了阮寶玉每一個毛孔,將他心頓時浸得冰涼。

  “侯爺……”阮寶玉開了口,來去卻只得這兩字,下面久久無言。

  “你想說什麼?”帛錦慢慢坐直:“到得這刻,你是不是還想告訴我,你對我是真,願為我死生不計?”

  “我對侯爺……”阮寶玉唏噓,語氣是這般軟弱,似乎連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我對侯爺……,就算不全是真,但也絕對不假。”

  “那你為什麼不跟蕭徹建議,讓我去死,至少讓我死得周全,保全我最後的尊嚴?”

  這一句回復就好比一把鐵鉗,牢牢卡住了阮寶玉的咽喉。

  阮寶玉說不出話,鼻血滴滴答答,又開始落雨般下墜。

  “我來,就是想跟侯爺說清楚一切,這前因後果,不知道侯爺,還有沒有興趣去聽?”

  兩人相對許久之後阮寶玉才想起了來意。

  “你說呢?”

  帛錦將身後仰,那種姿態,比他們初見時還要冷漠蕭條百倍。

  就縱有百語千言,他們之間也不再有彌合的可能。

  阮寶玉聽得懂他這句心聲,這麼沒皮沒臉的人,漸漸也生出了絕望。

  當時當日,他雄心勃勃,以為天下之大無不可謀,這之中也包括自己的心。

  可是他還是錯了,自以為算無遺策的阮寶玉,最終還是沒有算到,這個結局,自己是無法承受。

  上方帛錦還是靜坐,微風撩動寬袖,裡面寒芒湛湛,藏著的正是他那把薄刃。

  阮寶玉伸出了手,因絕望而生出平靜,將那把薄刀捏到了指間,橫握,向上遞給帛錦。

  “殺了我,就像你殺了沈落,砍斷過去,重新開始。”

  然而那枚刀帛錦始終沒接。

  在上方那雙微紫的眼眸里,阮寶玉看到了平生所見最深的寂滅。

  “你以為,我還可以重新開始麼?”帛錦道,聲音輕飄,就像至深黑暗裡的一顆沉屑:“阮寶玉,你可知道,從絕望到生出希望,又從希望到更大的絕望,這是什麼滋味?如果說當日,沈落只是把我凍成了冰,那麼你這一腔熱火,到現在……,卻是將我燒成了灰,徹徹底底,一團死灰!”

  從侯府出來,阮寶玉有些失魂落魄,手裡還捏著帛錦那枚薄刀。

  外面大雪初霽,天色晴好,開始現出安定的暖意。

  連茶肆裡面的人都在議論:“這仗該打完了吧,看樣子天下很快姓蕭。”

  茶肆老闆也插了進來,一邊叫喚莫談國事,一邊自己也不閒著:“可不是,原來都說紫龍才是真命天子,可原來那紫龍卻是個無根的。還真是世事難料啊。”

  “你咋知道他無根呢,只是個圖冊,也許是人家捏造的也不一定。”

  “可是這麼久了,也沒見他出來說句話反駁一下。”

  “你要人家怎麼反駁,脫褲子給你瞧?那萬一真沒有呢……”

  ……

  這麼你一句我一句,越來越是不堪,阮寶玉聽得燒灼,不由自主便轉了方向,直往蕭徹府上奔去。

  蕭徹府上人流如織,原本在帛錦和他之間搖擺的人全都轉了向前來拍馬,一個個都言之鑿鑿,說蕭氏登基乃是天意。

  被這麼群人圍著,蕭徹的臉色益加蒼白,見阮寶玉進門,連忙推說自己胸悶,將一干人全都攆了出去。

  “你來了,是醒了便來見我,還是去見過他了?”

  “自然是先見了侯爺。”

  “他怎麼樣?”

  “怎麼樣?”阮寶玉聞言抬起了眸:“本來就傷痕累累,現在又被我一刀捅進心門,蕭少保覺得他會怎麼樣?”

  “定是心死了。”蕭徹將暖爐又捧緊了些,忍不住也嘆口氣:“所以到今日他也沒有出來反駁,任這麼流言漫天,自己卻是默認。”

  “以後呢,蕭少保登基之後,準備拿他怎麼辦。”

  “如今的他對我已經沒有威脅。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便怎麼辦。”蕭徹道,心緒錯雜,語聲也是極盡溫柔。

  “賜他邊陲之地,讓他離開京城。”

  “好。”

  “有生之年,都不能再為難他半分。”

  “好。”

  “將餘下畫冊燒毀,上下禁言,誰要敢再談論此事,殺無赦。”

  “好。”

  “南方潮濕北方風寒,他脊背有傷,都不適合,你安排他去西陲吧。”

  “好。”

  “賜他宅子,簡便些就好,他不喜歡富麗,府邸最好有溫泉,方便他背傷發作時泡澡。”

  ……

  這麼說了一路,連幾個僕人院裡栽些什麼果樹都囉嗦遍了,阮寶玉這才慢慢靜了下來,一恍惚間,又生出了無限悲涼。

  還有什麼用呢,縱給他一天一地,他的心已然死了,到得哪裡,還不都是一世孤單。

  “最重要的,我要陪他去,他性子單純,我要防著他被人騙。”

  到最後他又加了一句,喃喃的,像說夢語般哄著自己。

  蕭徹抬起了頭,眸里墨色深深,分明寫著三個字,——不可能。

  阮寶玉有些暈眩,猛然間夢便醒了,退後一步掩住鼻孔:“為什麼你就不能放過他,你們約定誰得玉璽得天下,那一次,他是存心讓你,難道你就不知道!”

  “你在流鼻血,應該馬上回去休息。”

  “我問你知不知道!”

  “藍庭說過你再流鼻血就是非常危險,我現在便送你回去。”

  “我問你知不知道!”阮寶玉怒聲,也不知怎的就抬手上來,袖裡薄刀豁亮,架上了蕭徹頸脖:“你應該知道,他無心與你相爭,只想著和我一起歸隱。而我,也已經為你竭盡了心力,你為什麼就不能放我們一條生路!!”

  蕭徹不語,亦不反抗,只任那薄刀欺近,割破肌膚,漸漸地割出一道血痕來。

  “你在流鼻血。”

  過得許久仍是這句。

  “我問你為什麼就不能放我們一條生路!!”

  “我想過。”到最後蕭徹終於嘆了口氣:“可是終究還是不能,他的存在,永遠會是根不安定的刺,我必須要將他拔除。”

  “為了我,也終究不能?!”

  “不能。”蕭徹斬釘截鐵:“我這一路走來步步血印,就單單我弟那三千刀凌遲,也絕不允許我回頭。”

  阮寶玉沉默了。

  是啊,他這一路走來的確斑斑血印,每一步付出的代價都壘成了血石,這才將他送上高台,他是決計沒有理由軟弱仁慈。

  就像自己當日所說,——玩弄權術陰謀,本就是謀大事者的本分。

  他沒有錯。

  “我沒有錯。”那頭蕭徹果然也在說:“但是我的確欠你。”

  “我可以看見來路,那萬人之上寂寞兇險的日子。”帶著些悵意他又道:“以我的身體,這日子必定艱難也不能久長。所以……你若殺了我,我也並不遺憾。”

  “你不怕死?”

  “我怕。”蕭徹那雙眼清明:“可你若覺得我該死,那也無妨。活著這一世,我便謀算了一世,到得今日,也無妨為你就任性這麼一次。”

  阮寶玉低垂了頭,鼻血瘋了般開始下落,就像那些糾葛錯雜的往事,一滴滴墜地有聲,在他眼前鋪成一片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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