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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信佛,我幼年常常為她讀經。長大之後,卻很少有機會深思。然而此刻,末路回首,當年讀過的字句,宛如清澈溪水,緩緩在心頭流過。

  世間無常,國土危脆。譬如火城,諸子其中嬉戲。

  也許頭痛便是我的緊箍,拉住我,非要我看破這紅塵,打破這迷夢,睜著眼穿過這一生這一世。

  頭痛之前,輕蔑生死,是淡漠;

  頭痛之後,輕言生死,便是逃避。

  你曾經踏著夕陽而來,告訴我,生命是歡喜,生命值得珍惜。

  也許於你,那不過是未經世事的無邪與純真。然而最初與最終,常常是驚人地相似。

  我是無邊暗夜,而你,是夢裡繁星。

  孟繁星伸手把林之若拉到身邊,看著她的面容,滿心的憐惜與感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之若輕輕偎在他身邊,道:“後面還有你更關心的呢。你繼續看。”

  孟繁星左手摟著她,右手翻了一頁,默默讀下去。後面每天寫的又開始少起來,大多時候只有短短几行,十來頁之後,才有比較長的一段:

  十一月五日 晴

  我稍好一點,傅便拉我出去玩,逛商場,看冰燈,評點這個城市的建築風情,燈紅酒綠,在小吃街上一個店面一個店面地橫掃過去,在夜晚的街道上數車燈,賭對面開來的第十五輛車是什麼顏色,輸了便在夜風裡唱歌。

  我是把成敗得失一切一切都置於腦後了。傅便也陪著我瘋狂。我勸他注意功課,他只是微笑。

  今天,在一家小店裡,我看到一柄摺疊刀,刀柄不知道什麼材料做的,是一種明亮濃烈的鮮紅。我下意識地拿起把玩。傅走過來問我看刀子做什麼,我一怔,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從那一眼中看出了什麼,身子一震,臉色突然蒼白,伸手把刀子搶了過去,扔回給店主。

  我忽然明白,他怕我自戕。

  雖然頭痛依然纏繞不去如永不醒來的噩夢,我已經不再做如此想。

  就像漫長的冬夜裡,如果熬過了最黑暗最寒冷的一刻,便可以望見曙光。

  你有過真正的絕望麼?在那之後,再沒有什麼,再沒有什麼,值得憂傷。

  我微笑著告訴他這一點。

  傅狂喜,突然就在大街上,把我抱起來,轉了好幾個圈。

  我沒有責怪他。

  你也不會責怪他,是麼?

  林之若伸手把日記合上,道:“差不多了。這本子我送給你,剩下的你以後可以慢慢看。”把孟繁星的身子轉過來衝著自己,凝視著他,緩緩地道:“你不會責怪他,是麼?”

  孟繁星沉默良久,道:“我當然不會怪他。我很感激他,在你最困難的日子,能在你身邊,陪伴你,照顧你。其實,他……很愛你,比我,更適合你。”

  “你真的這麼想?”

  “是。”從猶豫而終於肯定。然而心中無限苦澀。愛一個人,是要對方幸福吧?如果她有更好的選擇,是不是就應該拱手相讓?她對自己,不也是這樣麼?

  “你希望我離開你,和他在一起?”

  “……不。”孟繁星猛地把林之若拉進懷裡:“不。”他低頭吻著她的頭髮:“不,若若,我很自私,我不能離開你。”

  林之若把臉龐埋進他胸前的衣服,無聲地笑了。

  孟繁星沒有看到,低聲仿佛保證似的道:“若若,我知道我沒有傅青倫好。可是,我會很努力很努力,跟在你身邊,在你頭痛時抱著你,陪你逛街,給你唱歌。你想要怎樣,我都會努力去做。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林之若仰起臉,道:“可是傅青倫對我這麼好,我總覺得很對不起他。怎麼辦呢?”

  孟繁星更緊地抱住她,只是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以後也儘量對他好,好不好?”

  林之若提示他:“把他當成我們最好的朋友嗎?”

  “對,當成最好的朋友。”

  “再不吃醋了嗎?”

  “再不吃醋了。”

  林之若偷梁換柱,反客為主,見對方仍然毫無察覺,再也忍不住,終於笑出聲來。孟繁星猶未醒悟,摟著她道:“若若,你吃了那麼多苦。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疼你。”

  見他如此誠摯深情,林之若心中感動,收了笑容,道:“那你得好好想想了,我們就能在一起呆這三天。會考之後,我們就要到省城集合,去北京參加競賽。競賽之後,我要直接飛去上海,開學才能回來------媽媽非要我在上海檢查一下,醫院都找好了。”

  孟繁星低頭想了想,道:“這三天都歸我?”

  “嗯。”

  “那,”他看了看表,動手去收沙發桌上的餃子:“咱們不吃剩的了。我帶你去涮火鍋。我知道一家店,羊肉特別新鮮,鍋底味也特別正。”

  兩人走到街上。人行道上的雪還沒有鏟,好像鋪了一層又厚又軟的地毯。兩個人專挑樹下還沒有被人踩過的地方走,留下一大一小兩對並排的腳印。林之若忽然指著一片樹皮上的裂口問:“你看,這像什麼?”

  孟繁星伸頭去看,有點像貓,可是太過臃腫,像鳥吧,卻又沒有尖嘴。正在端詳,林之若猛地搖了一下樹幹,飛快地跑了出去。樹枝上堆著的雪簌簌落下,霎時落了孟繁星一頭一臉。

  孟繁星失笑。這本是小孩子時常玩的把戲,一時不防,竟上了她一個大當。他作出惱怒的樣子,向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女孩追去,惡狠狠地威脅要把她埋到雪堆里。

  然而當長腿的少年三步兩步追上了笑得花枝亂顫的女孩,他最惡毒的懲罰,不過是把她沒戴手套的手輕輕握住,仔細地放進自己的衣兜里。

  淚飛曾化傾盆雨

  高三的最後一個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早,也特別悲哀。

  剛過了春節不久,天氣乍然回暖,偏又連天大雪。雪還沒有落到地面,已經開始融化,濕淋淋的,仿佛上天冰冷而纏綿的眼淚。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唐馨走入雪中,仰著頭看天空,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了這句話。天空是模糊的灰,風打著旋四處流浪,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雪落到臉上,濕而且重。

  身後有腳步聲,之後一柄傘舉到了頭頂。她訝然回首,見是李凱追了上來,奇道:“你不在裡面陪程輝,跑出來作什麼?”

  李凱低頭避開她的注視,喃喃道:“這雪下得很大……你沒有帶傘。”

  他一隻手舉得高高,似乎生怕碰到她的身子。傘不夠大,罩住了唐馨,卻把他自己大半漏在了外面。雪水迅速模糊了他的眼鏡,讓他看起來有點滑稽。

  唐馨有點好笑,可是一轉念,又全是悲哀,不再說話,轉過身,默默前行。

  李凱緊緊跟上,一邊費力地撐著傘和旋轉不定的風向抗衡,一邊道:“程輝讓我跟你說,這事跟你沒關係。你要是再自責,他就自個兒把右面的肋骨也打斷。”

  唐馨低聲道:“他只是安慰我罷了。要不是我,他怎會和釘子結怨,又怎會被打成這樣?”

  李凱勸解道:“打他的幾個人面生得很,也不能一定就說是釘子乾的。再說,都過了這麼長時間了,他要找程輝報復,應該不會等到現在吧?”

  唐馨跺腳道:“你也太老實了。他是怕在學校里生事受處罰,才找人替他動手,又打得這麼狠,還等到寒假快完的時候,分明是想讓程輝耽誤課程。程輝他……”想到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強顏歡笑的程輝,坐在床頭憂心戚戚的程父程母,她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突然恨聲道:“我真恨自己。但願我從來沒出生過。”一把推開李凱,如飛跑開。

  李凱一把沒抓住,偏偏眼鏡上全是雨霧,追了兩步,被馬路中的井蓋絆得踉蹌了一下,抬起頭,只見一個模糊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雪雨中。

  唐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要做什麼,只是拼命在大雪中奔跑,仿佛身體上的折磨可以減輕內心的苦痛。

  往事一幕一幕,湧上心頭。

  釘子雖然有混黑道的嫌疑,然而風度翩翩,相貌姣好,對女生冷漠矜持而不失恭敬。唐馨看了太多的言情小說,小女兒情懷,難免對黑道、暴力、大哥等等有些鐵血柔情的浪漫聯想。而釘子平時出入,總是前呼後擁,威風十足,卻偏偏對她百依百順,為博她一笑,不惜一擲千金,烽火戲諸侯。少女的心,總是有點愛慕排場和虛榮的。傅青倫不在的日子,也曾心動於釘子的風度,跟著他出入那些以前她好奇卻沒有機會踏足的場所,上演了許多只有在小說電視上才看到過的情節。摩托飛馳,夜風呼嘯,長發飄揚,落葉旋轉。遊戲廳,撞球室,卡拉OK,倫巴迪斯科,磊落談笑,快意恩仇,激昂生動,慷慨壯烈。

  這樣肆意揮灑的生活,對一向乖巧安份的少女,有著致命的吸引力。要不是她心中念茲在茲有個傅青倫,而傅天生的那一種雅量高致,風流蘊藉,時時襯托出釘子的粗陋少文,唐馨也許就真的答應了他的追求,借他之手,埋葬那一份青春無奈的戀情,也未可知。

  然而讓她驚訝的是,傅青倫雖然身在省城,卻始終惦記著她,托林之若捎信鼓勵她專心學業,並且殷殷解勸,高考是一道門檻,只有越過了它,才能海闊天空,實現一切的可能。

  那封簡訊她反覆讀了無數遍,每個字都銘記在心。雖然全文並無一字曖昧之語,卻把她的心烤得熱烘烘的,前一陣子的頹唐自棄,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把信放在衣兜里,宛如揣著一塊火炭,鞭策著她伏案學習。

  直到這時候,她才知道,很多言情小說中作為浪漫愛情基礎的男人的霸氣、強硬、執著,真要在生活中出現,並不是那麼好受的。漸漸地,帶她走馬踏遍長安花的豪勇少年,真的變成了一枚釘子,楔入皮肉,無法擺脫,無法拔除。

  面對釘子的糾纏,她只能忍氣吞聲。說到底,這一切惡果,都是自己的衝動和任性所致。身邊和她同出同入的女孩,也有為她憤憤不平的,可釘子一來,不是沉默畏縮,就是悄悄溜走。都是良家少女,乖巧學生,誰有那份膽量,那份義勇,肯招惹釘子這樣臭名昭著的校園流氓呢?而慷慨任俠的林之若,卻偏偏又在數百里之外。

  最難受的時候,程輝挺身而出,為她與釘子決鬥,被學校記大過一次。對這位掛名的哥哥,唐馨是說不出的感激,取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錢,買了各式各樣的禮物。程輝都不肯收,只留下了一個她自己手打的紅色中國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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