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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確表現得很好,簡直太好了,好到我只能在自卑中掙扎,眼看你瀟灑行來,春風拂過,百花盛開,卻不敢伸手去碰哪怕最細微的蓓蕾。

  好在,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看著面前得意如頑童的少女,孟繁星滿懷溫柔愛寵,微笑著追問:“既然借不借箭都是錯,你怎麼回答的呢?”

  林之若笑道:“本大俠只好使出姑蘇慕容的看家本領,斗轉星移,移形換位,講出一番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道理來。”

  “什麼道理?”

  “道理啊,就是,能怎麼辦,就怎麼辦。”

  “那不是廢話嗎?”

  “當然是廢話。這種場合,重要的不是內容,而是態度。”

  “你的態度,就是任其自然?”

  雖然已經知道答案,見她頷首,孟繁星還是心中微微酸楚。也許自己在她心中,終究是無足輕重,不必爭取。得到了,不值得歡喜,失去了,也無所謂悲哀。

  當初面對程輝質疑時的那種慷慨激越,心意如鐵,真的來到她面前,還是變成了惴惴不安。再謙卑的愛慕,也還是有著希冀的吧?縱然你是東風萬里吹來,而我只是新綠的一段柳枝,也忍不住想要將你,纏繞在我的指尖。

  林之若看到他低頭,想了想,走到他面前,彎下腰,柔聲道:“不是那樣的。”

  孟繁星詫異地抬起頭來。

  林之若輕聲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子的。也許正好相反。我任其自然,不是不在乎你,而是太在乎你,所以給你選擇,給你機會。你這麼明朗,這麼美好,就像……落到人間的星星。你應該得到同樣明朗美好的一切。而我……”她神情有一瞬間的黯然,似乎不知道怎麼說,想了想,簡短地道:“我是黑夜,不值得你這樣。如果你可以回頭,及早回頭,未嘗不好。”

  這話幾乎和程輝的一模一樣了。孟繁星既感動又震驚,握住她的手,固執地道:“值不值得,幸不幸福,應該由我來決定。”

  林之若凝視著面前的少年。他面孔晶瑩,眼睛閃亮,初次覺醒的激情,猶如荒原大火,一旦點燃,席捲一切,勢不可擋。

  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光芒,最壯烈的能量。

  生命猶如荒糙,與其腐爛,何如燃燒!

  她嘆了口氣,試圖抽出手。孟繁星握緊了不放,目光灼灼,盯著她的眼睛:“我說得不對嗎?”

  這個平時羞澀溫和的少年,固執起來,卻有一份驚人的倔強。林之若忍不住笑了,溫言道:“你說得對,應該讓你自己決定。我只是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孟繁星這才放手,臉紅紅地,跟著她走到客廳另一邊,看她打開書包,取出一個堆東西,從最下面掏出一個文件盒,打開,裡面整整齊齊擺放著兩疊信,嶄新潔白。林之若沖他一笑:“你看,這是你寫的,一共六十五封,全在這裡了。”

  看到那些苦苦等待的日子裡,每晚檯燈下一筆筆寫下的相思,孟繁星既甜蜜,又委屈:“你真狠心,一個字都不給我回。”

  “你怎麼知道我沒回?”林之若從信封下抽出一個薄薄的本子, “到省城的第一天起,我就開始寫信給你。比你的還多呢,只不過沒有寄出罷了。”

  孟繁星拿過本子,暗藍的封面,搖曳著一朵淡白的蒲公英。翻開來,扉頁上是熟悉的流利的筆跡:

  浮生如無邊暗夜

  何幸而有

  漫天繁星

  第一頁的日期,正是林之若前往省城的那一天,只有短短的幾行字:

  碧天高遠,流雲疾走,搖開車窗,烈風撲面而來。

  穿過田野,穿過樓群,穿過樹木和人群,陽光和色彩,帶著未愈的病痛,回到這個風塵浮動的城市。

  籬笆上開滿細碎的白花,校園裡擠滿得志的少年,肆意歡笑,豪情慷慨。

  而你,不在我身邊。

  於是,在每一片葉子裡,看見秋天。

  紙張潔白明亮,底花灰藍淡雅,仿佛有芬芳暗暗襲來。

  孟繁星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不自覺嘴角彎了起來。

  林之若找出一個飯盒,站起身來,道:“你先慢慢看。前面不著急,你從十月十九號看起。有些事,寫在紙上比口裡說得清楚。我帶回來一些昨天剩的餃子,去熱一下當午飯。”

  孟繁星回到沙發上坐下,翻到林之若說的那一天。和前面的簡短蕭疏不同,這一頁,密密麻麻地,寫得滿滿:

  五天前,落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從實驗室出來,正是下班的時刻,天色陰暗,人潮湧動。

  頭很痛,仿佛要裂開,又酸酸地麻木。這應該是兩種矛盾的感覺,卻偏偏和諧共存,真是奇怪。

  痛不欲生,其實並不是一個形容詞。它是一個省略了主語的句子。

  走了一段路,麻木的感覺越來越甚,仿佛腦袋裡有一個漩渦,越來越急,越來越近,可以看見中心的黑洞,無垠無際的黑暗,無始無終的虛無。

  混混沌沌中感覺有人大力扯著我的胳膊,耳邊似乎很喧嚷,有喇叭聲,有人聲,然而一切聲音都遙遠而漂浮,聽不清內容。

  神志清晰了一點,意識到自己在迷糊中走出了馬路,幸虧身邊一位大媽手疾眼快,一把把我扯了回來。大媽大概不著急,感嘆兼教訓了我許久。我低著頭,說了許多謝謝。

  麻木依然一波波襲來,猶如海浪洶湧,隨時可能滅頂。

  我跌坐在圍牆下,枯萎的藤蔓,帶著星星點點的雪,在我腮邊顫動,粗糙黯淡,沁膚冰涼。

  再次清醒,一睜眼,就看到滿天星辰,晃阿晃的。

  我是被傅青倫搖醒的。

  那天晚上,傅沒有走。寢室很冷,薄被無法抵禦洶湧而來的冬寒。我在他懷裡,昏昏沉沉,在明昧之間掙扎。昏昧的漩渦巨大如星雲,無可抵禦。

  來省城之後不久,傅曾陪我去複診。醫生說淤血消除了不少,但是頭痛依然不可忽視,又叮囑要休息,不可緊張,不可激動。

  可是,因為被培訓小組裡的幾個男生排擠,我不甘心就這樣繳械認輸,於是一步步,把自己逼到了絕地。

  不是不知道頭痛越來越厲害。可是,無法放棄,不能服氣。

  也許,我真正不服氣的,是自己,是命運。我不甘心就這樣被疾病支配。我們從小被教育,人的努力,可以戰勝天意。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電熱毯已經有些燙,益發顯得室內的空氣寒意逼人。孟繁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算算日子,那一場雪,原是同時落在省城與江城。那個晚上,李碧荷還摔了一跤,車把摔歪了,正不過來,只好步行。當自己陪著她言笑晏晏漫步而行的時候,幾百里之外,心愛的女孩,正在生死之間掙扎。陪著她熬過漫漫長夜的,是另一個男孩。

  他並沒有嫉妒。此刻占據他心中的,只有那女孩的病痛與折磨。雖然知道她已經安全完好地回來,正在自己身邊,他還是覺得心頭一陣陣驚悸。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她真正想說的,是生不能做人傑,便當死而為鬼雄吧。

  他望了望廚房門裡閃出的林之若的一角衣衫,略略安慰,默默翻過一頁。

  第二天,傅又陪我去了醫院。醫生強烈建議我休學。他說,頭痛雖然不能死人,但是頭痛到一定程度,會影響意識及行動能力,容易發生意外。在國外,深度頭痛患者,是被禁止開車的。唯一的有效控制方式,是充足的休息,輕鬆平和的心態。

  我問:休學之後呢?我還這么小,總不能就一直休息下去吧?

  醫生意味深長地說:你要學會適應新的生活方式。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回到宿舍,足足躺了三天。

  自來省城,每天都要寫幾個字給你。可是,這三天中,我只提過一次筆,卻只寫了兩句,就難以為繼。

  孟繁星往前翻,果然,好幾頁是空白的,中間一頁上寫了幾行字:

  恨此身不死。

  逐日來,美食華衣,都成虛糜。

  若道浮生都是夢,夢也須有盡時。

  似乎是一首詞的開頭,卻沒有寫下去。然而短短几句,沉痛絕望之情,直欲破紙而出。那個“死”字,縱橫凌亂,更是觸目驚心。他幾乎不敢再看,翻回原處接著讀。

  也許你有所察覺,我一直行走在懸崖的邊緣。仿佛一架沒有線的風箏,風吹向何處,就飄向何處。左邊是生,烈火鮮花,烹灼遊戲;右邊是死,清靜空虛,陰陽輪轉。

  只要目光清靜,你便會發現,這個世界,一切之一切,苦、空、無常,瑣碎悲哀,反反覆覆地上演。

  所謂生,不過是欲望,是留戀,是放不下看不開,是戲中流淚,夢裡狂歡。

  曾經以為,這生命,至少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如果勇往直前,總會有一天,能抵達極致,永恆,真理。

  如果這一個機會都破滅,整日於痛苦虛弱中輾轉,虛耗米糧,成為所愛之人的拖累與負擔,有何意義?

  爸爸,媽媽,還有你,都會說,你們心甘情願。

  我相信,我都相信。可是,我也相信,久病床前無孝子,人必有軟弱之時,我又何必去考驗?又何須去考驗?

  她已經把一切都看透了,說完了。在這樣聰明冷靜的心腸面前,所有的海誓山盟,不過是個並不可笑的笑話罷了。孟繁星痴痴看著那些字,竟不知道當時當地,自己如果在場,能怎樣開解那個女孩。

  林之若從廚房出來,把熱騰騰的餃子放在沙發桌上,摸了摸電熱毯,關了電源。

  孟繁星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凝望著她,久久不語。

  林之若看了看他在讀的部分,明白了他的心意,道:“人脆弱的時候,難免亂想。我現在好了。你先吃個餃子,再往後看。”夾了一個,送到他嘴裡,笑道“還是酸菜餡的呢,嘿嘿。”

  孟繁星咬著餃子,低頭繼續看。

  傅每天下了課便來陪我,照顧我。

  當然,也開解我。

  他說:你相信塞翁失馬的故事嗎?你相信禍福相依,高下相成嗎?你還記得你說過,空間不是二維,世上的路,不是只能通向名利恭敬嗎?也許,一開始我們就錯了,所有人都錯了。也許,上天慈悲,或是夙世有緣,斷絕你這條路,逼你回頭,逼你另闢新路?

  他說:你不是最喜歡西遊記嗎?那個孫悟空,闖龍宮,踏地府,大鬧天宮,後來被壓到五行山下,展掙不得,好不容易出來,又套上緊箍,受制於一個肉眼凡胎唧唧歪歪的唐三藏,看起來是英雄末路,但其實,若沒有這些挫折,他便永不能修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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