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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只有她身邊的我才能聽見,但眺北台上站著的那個人還是朝我們轉過了頭。

  英長風一手拄弓,倚在搖搖欲墜的欄杆上。

  他的髮髻披散,渾身浴血,汗把他的亂發黏在了臉上。

  英曉露的第二聲喊終於叫了出來:“二哥!”

  她猛向前撲去,卻一個踉蹌跪倒。我忙去扶她,但一踏進眺北台,也腳底打滑,扳住門框才站穩。

  原來順著門口往外淌的不僅是火,還有血。

  地板被血淹得看不見原本的顏色,英曉露望著滿手猩紅,茫然地擦在衣襟上。

  太好了,不管怎麼說,這回是趕上了。

  我懸了一路的心終於放下了:“二公子,我們來了,趕緊走吧!”

  英長風定定看著他妹妹,卻一言不發。

  眺北台上橫七豎八躺倒的人比我們這一路上遇見的都多,和英長風隔著一條血河,一小群變兵蜷在平台另一端的欄杆下。

  那領頭的變兵也朝著我們望來,驚道:“三小姐?”英長風不開口,倒讓敵人陰陽怪氣地接了我的話:“好啊,二公子有濯秀撐腰,難怪這麼狠得下心!”

  英曉露急道:“包叔叔,你們一定是弄錯了,這到底是怎麼了?”

  那人卻大笑起來:“這是怎麼了?!問問你哥哥!”

  一時平台上只剩下那變兵首領古怪的狂笑。

  那一塊瓦片引發的廝殺還沒有結束,喊殺聲也像濃煙,順著坡道灌了上來。

  我雖急得要命,但現在這場景似乎輪不到外人開口。

  英曉露悽惶地輕聲喊:“二哥……!”

  英長風還是不言語。

  我第一次覺得他沉默得可恨。

  我往前跨了一步,在血里踏出了水響:“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過來?!”

  老子烈鬃揚塵都爬了,現在還有什麼怕的,大不了也像陳昉一樣把他捆走!

  英長風反倒退了一步,一截碎木被他踢得往江里摔下。

  他道:“別過來。”

  英曉露猛抱住我的手臂:“好,好,我們不過去。”她抖得像在篩糠,也不知是想阻止我,還是只有靠著我才不會癱軟下去。英三小姐從不服軟,現在卻在連聲哀求:“二哥,我好害怕,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求求你了二哥,我們不過去,你過來好不好?”

  她最後一句話是哭出來的:“爹不要我了,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英長風的瞳孔收縮,木然的臉上總算有了點人色。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他要向我們走過了,但最終他卻是再退了一步,緊緊地,緊緊地抓住欄杆。

  他道:“曉露,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你們走吧。”

  我道:“你叫她往哪裡走?你知道我跟她是怎麼一回事,這裡才是她的家!有什麼事情不能先下去說?!”

  英長風喝道:“你不明白!”

  長弓從他手裡滾落,英長風捂住了自己的臉。我見他眼裡滿是哀痛,但他馬上就合上了眼瞼,把火光和別人的視線都隔在了外面。

  我是不明白!誰他媽能明白!

  我恨聲罵道:“英長風,你這是什麼毛病!……”

  轟隆!!

  一聲巨響壓住了我接下來的話。

  腳底傳來劇震,我忙一手抱住英曉露,好容易才在血沼里穩住兩個人的身子。

  英長風本就受了傷,這一震讓他跌倒在地,帶得欄杆也塌了一片。

  這是我們今天挨的第二次炮擊。

  英長風終於著急了:“曉露,快走!”

  英曉露朝著她伸出手臂:“你不走,我去哪兒?”她忽然在這場荒謬的拉鋸里也找到了自己的籌碼:“你不走,我也不走!”

  英長風露出個疲倦至極的微笑。

  他渾身染滿了死血,但他的臉和勉力支撐著身體的雙手卻白得可怕。

  這個微笑也白得可怕。

  這笑容我在從我身邊走過、迎向門外的長矛的肇先生臉上看過。

  有什麼東西把他們魘住了,誰也叫不醒。

  英長風柔聲道:“曉露,是我對不起你。但我不能對不起爹,不能對不起天下人。我只能對不起你。你,你別恨二哥好嗎?”

  英曉露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就要恨你,二哥,我們走吧!”

  一股不祥至極的預感衝上我的喉頭,我喊道:“英長風!你妹妹在這,你得照顧她,你不能這樣……!”

  英長風卻似乎打定主意再不開口了。他望著妹妹,眼裡萬般不舍,又像一刻也不願多呆了。

  轟隆!!炮擊再至!

  這次晃動更劇,望眼樓把它受的傷傳到全身,我只覺連足底都刀刺一般的疼。

  我也再站不住,滾倒在地上。

  之後這一幕常常在我噩夢裡回放,但我始終不知道英長風是傷重撐不住身體,還是自己仰倒進欄杆的缺口。

  在英曉露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里,我看見英長風身影一晃,他的散發揚起,連同飛煙騰焰,一同向著樓下墮去。

  孽龍咆哮。

  第107章

  我記不清是怎麼把不停尖叫的英曉露扛下瞭望眼樓,樓道里滿是硫磺氣味,好似置身地獄。

  而門外是修羅場。銀轡子弟又再自相殘殺成一團。

  我見人就揍,半途遇上了一小群自己人,好容易衝出了旋渦的中央。

  他們把我簇擁到校場邊的一片土坡旁,坡頂蹲著幾門鐵炮,沈識微正踩在炮上觀戰。

  瞧見我來,他的眼睛在黑暗裡一亮:“你再不出來,我就要進去找你了!”

  滿地翻倒的火藥炮彈,幾具炮手的屍體也如不起眼的垃圾般混在其中。

  不用問也知道是怎麼回事。要不是沈識微上來接應,這處炮兵陣地早把我和望眼樓一起轟進江里了。

  沈識微問:“英長風呢?”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道:“……咱們撤吧!”

  還好他不是會在這種時候問個沒完的人。沈識微點了點頭,只道:“這個不能給他們留下。”話畢跳了下地,把手裡火把拋在炮架。

  火苗舔著了殘存的火藥,登時精神抖擻,“哧”地躥上炮身。

  那炮管細長黑沉,像一截凶禽的脖頸,我似乎在哪裡看過。

  沈識微看穿了我的疑惑。

  他一振衣擺,猛蹬在炮身上。

  化返勁出,千鈞的大炮應聲而倒。

  沈識微大笑道:“萬化風雷炮!秦師兄,這一趟的驚喜可真不少!”

  比起校場前的震天喊殺,碼頭的只聞江濤撲岸。

  沈識微早已劫下幾條長船,我們匆匆點了人頭,好準備扯呼了。

  一路折騰,英曉露不知何時放棄了哭叫,現在靜悄悄掛在我肩頭,好像只被打死的獵物。

  我見第一艘船尚未登完,還要等會兒才輪到我們,於是道:“是不是不舒服?我放你下來?”

  她還是沒動靜,我選了塊干慡地方把她輕輕卸下。

  一沾著地面,英曉露立刻刺蝟一樣把自己蜷成一團。她緊抱膝蓋,只露出一雙大眼睛,警惕地望著四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肯把下半張臉也露出來一點。

  我見她嘴唇翕動,忙蹲下去聽。

  英曉露氣若遊絲道:“我哥哥呢?”

  我心如刀攪,上下撫著她的後背:“曉露不怕。哥哥在這兒呢。”

  “哥哥”這兩個字終於讓她抬起頭。

  她朝我看來。

  這漂亮姑娘的睫毛還是那麼長、眸子還是那麼瑩潤清亮。但她的目光卻乾枯得像老嫗,和我的目光相接,帶著毛刺般割肉。

  她輕輕打開我的手:“不對,你不是我哥哥。”

  這兩道乾枯的目光卻猛然一凝,接著轟的燒著了。

  我看往身後,沈識微正在不遠處和誰說話,手裡還拎著把裝飾輝煌的劍。

  英曉露的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咆。

  不等我回過神,她已瘋虎般撲了出去,衣襟鞭子般抽疼了我的臉。

  “鏘”!

  一聲金鐵相撞,什麼東西打著旋兒飛了出去。

  我聽見沈識微高聲喝道:“三小姐不可!”

  我猱身撲出,從後面摟住英曉露的腰。

  秦湛這肉身有扛鼎之力,但依舊制不住此刻的英曉露。我只得從後面踢她的腿彎,用摔跤的招數把她摁在地上。饒算如此,她還是撐起了上身,放聲狂吼:“陳昉!!!”

  陛下癱坐在地,正狗一樣大喘著氣。聽見英曉露的咆哮,他才反應過來般,也跟著驚慌地嚎了一嗓子。

  那飛出去是被我繳了械的陳昉的配劍,鑲金嵌玉,被英曉露連劍帶鞘劈成了兩節。

  要不是沈識微應變如電,現在變成兩截的就是陳昉。

  英曉露還在嘶吼:“是你!是你害了我爹和我二哥!是你害了銀轡!”

  陳昉終於醒了過來,他屁滾尿流地往後爬:“救,救命!沈識微!你說了要保我性命!”

  英曉露揚起的濕沙打得我滿頭滿臉。

  我只覺按住的不是個姑娘,而是地龍要翻身。

  “救命?救命?”她嘶聲道:“要不是我二哥,你早死了!你落水後高燒昏迷,是我哥把你背回了銀轡!我們困在山裡時沒有水,是他割了手臂,拿自己的血替你解渴!你喝過他的血呀!你怎麼忍心殺他!”

  陳昉粗重的呼吸聲中斷了片刻。

  但也就是片刻,他已經爬到了沈識微身後,敢放聲罵回來了:“我是君他是臣,他不該嗎?誰他媽害了銀轡!瘋婆子!”

  我再也按不住英曉露,被她掀到了一邊。

  英曉露人還未站起,苗刀已沉在腰間。

  這是戰場上衝鋒的姿勢。

  我大喊道:“沈識微!”一邊抽出匕首擲去。

  又是一聲刀劍交鋒的銳叫。我朝著迸發火星地方躍去。

  沈識微堪堪接住了這一刀。化返避實就虛,我趁英曉露全力前沖,在她胳膊肘上帶了一把,借著她自己的巨力把她拋了出去。

  我急道:“你現在不能殺他,曉露你聽我說!”

  英曉露怪聲嘶鳴,聽不出是哭還是在笑:“為什麼?!因為他是君,你是臣?”

  黑暗裡,一絲毒蛇信子般的嫣紅陡然指向了我。

  那是英曉露苗刀背上的一抹紅,我萬沒想到,會有被她用刀指著的一天:“連你也站在他那一邊?他到底給了你們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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