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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事我可沒有權利後悔,因為我先生很愛我,我也很愛我先生。我真的很幸福,再沒有什麼奢望了。只是……大概是個壞念頭吧?有時候呢,……這麼說吧,有時候另外一個我,想像另外一種生活。這樣一來,我就懵了。我覺得我簡直要說出不該說的話,想不該想的事,心裡怕得不行。這時候,我先生就成了我的大支柱,他像對待孩子一樣疼愛我呢。”

  “我的話可能很自負,還是說出來吧。你在上述情況下,肯定恨我,肯定極端恨我。”

  園子連“恨”的語義也不明白。她做出一副溫柔、認真的慪氣狀,說:

  “隨您怎麼想。”

  “再單獨見上一面怎麼樣?”——我像被什麼催促似地哀求,“一點兒也不做問心有愧的事。只要能見個面就心滿意足了。我已經沒有任何資格說話,沉默著也行,哪怕30分鐘也行。”

  “見了面又怎麼樣?見過一次後,您會要求再見一次的吧?我婆母嘴碎得很,從去處到時間,大事小事都要問個水落石出。這麼著提心弔膽地見個面,萬一……”她吞吞吐吐起來,“……誰也說不清楚。人心會怎麼變化。”

  “那,誰也說不清楚,不過,你也太煞有介事的了。為什麼不能把事物看得更明快、更單純些呢?”——我撒了彌天大謊。

  “男的可以這樣,可結了婚的女子不行。等您有了太太,會明白的。我想,事情沒有慎重過分的。”

  “這真像是大姐姐式的說教呢。”

  ——由於糙野的到來,談話中斷了。

  即使在談話期間,我的心也塞滿了無限的狐疑。向神保證,我想見園子的心情是真的。但是,它沒有摻雜任何的肉慾也是顯而易見的。想見上一面的欲求是怎樣的一種欲求呢?已經明確了沒有肉慾的熱情,難道不是欺騙自己的東西嗎?好,就算它是真正的熱情,也不過是賣弄似地撥挑幾下那輕易就可以壓滅的微弱的火苗而已。說到底,能有完全不紮根於肉慾的戀愛嗎?這難道不是明明白白地有違常理嗎?

  然而,我又想,假如人的熱情具有立足於一切反理之上的力量,那麼,便難以斷言力量不立足於熱情本身的反理之上。

  從那有決定性的一夜以來,我在生活中巧妙地避開了女人。那之後,別說能激起真正肉慾的男性青少年的唇,就連一個女人的唇也沒有碰過,即使是在如不接吻反而失禮的場合下。——夏天來了,它比春天還要威脅我的孤獨。盛夏,鞭策我肉慾的奔馬。它要烤焦、肆虐我的肉體。為保住身體,有時我需要一日重複5次惡習。

  徹底把倒錯現象作為單純的生物學現象而加以說明的希爾休弗爾德的學說,為我啟蒙。那決定性的一夜是自然的歸結,而不是什麼可恥的歸結。想像中的對於同性青少年的嗜欲,一次也沒有向惡習發展,而是固定在了大體上同等程度的普遍性已被研究者證明了的某種形式上。在德國人中間,有我這種衝動的並不少見。普拉騰伯爵的日記就是最明顯的例證。溫凱勒曼也同樣。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米開朗基羅也顯然是一個和我有著同樣衝動的人。

  然而,這種科學性的領會卻沒能結束我心中的是生活。倒錯現象之所以難以變為現實之物,是因為它在我這裡僅僅停留在肉的衝動,白白吼叫白白喘息的陰暗衝動上。我從理想的男性青少年這裡也僅能得到被激起的肉慾而已。如果用膚淺的見解來說,則是“靈”依然屬於園子。靈肉相剋這一中世紀的圖式我不會輕易相信,只是為了便於說明才這樣講的。在我這裡,這兩種東西的分裂既單純又直接。園子好象是我渴望正常狀態之愛、渴望靈性物之愛、渴望永遠存在之愛的化身。

  但是,僅此一點問題也不能解決。感情不喜歡固定的秩序。它喜歡好象乙醚中的微粒子一樣,自由自在地飛旋、浮動、發抖。

  ……一年之後,我們覺醒了。我通過了官吏錄用考試,大學畢了業,在某個政府機關里做起了事務官。一年來,我們有時像偶然似地,有時藉故於並不重要之事,每隔兩三個月見上一面。這幾次都是利用中午的一兩個小時,若無其事地見面,若無其事地分手。僅此而已。我做出一副堂堂正正的樣子,絲毫不羞於被人看到。除了點滴回憶和有分寸地揶揄目前各自的處境這種話題外,園子也沒有談及其他。這種程度的焦急,別說關係,就是叫做聯繫都值得打個問號。我們會面之中,也總是在想這次怎樣慡快分手。

  僅這樣,我也心滿意足。而且,我還面朝某種東西,感謝這斷斷續續聯繫的神秘的豐饒。我沒有哪一天不想園子,並且每次相見總能享受到平靜的幸福。幽會的微妙的緊張和潔淨的勻整遍及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十分脆弱然而極其透明的秩序。——我想。

  可是,一年過後我們醒悟了。我們已不是孩子而是大人房間裡的居住者,那扇只能打開一半的房門必須馬上修繕。如同開到一定的程度便再也無法開的房門,我們之間的這種聯繫早晚需要修正。不僅如此,而且大人不像孩子一樣能忍受單調的遊戲。我們所經歷的幾次幽會,只不過像是疊起一看完全相同的紙牌,大小一樣,厚薄一樣,千篇一律。

  在這種關係中,我反而嘗遍了只有我才能體會到的不道德的喜悅。這是一種比普通的不道德更加微妙的不道德,是像精美的毒物一樣的清潔的缺德。我的本質、我的第一義屬於不道德。可結果,我反被認為在道德之舉上、問心無愧的男女之交上、光明正大的步驟上,是個品德高尚的人。這一切都以它含有的不道德之味,以真正的惡魔一樣的味道,向我獻媚。

  我們相互伸出手支撐著一個東西,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是一種氣體一樣的物質。支撐它的作業,看上去簡單,實際上是精確計算的結果。我在這個空間,表現了人工性的“正常”,並把園子誘至一瞬一瞬支撐架空之“愛”的危險的作業之中。看來,她不明實情地協助了這一陰謀。因為她不明真情,所以可以說其協力是有效的。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園子隱約中感到了無可名狀的危險,感到了和普通的粗糙的危險全然不同的、具有精確密度的危險,感到了它難以擺脫的力量。

  夏末的一天,從高原避暑歸來的園子,和我在“金雞”餐館見了面。剛見面,我就把自己辭職的事告訴了她。

  “今後怎麼辦呢?”

  “聽天由命。”

  “哎呀,真叫人吃驚。”

  她沒有深問下去,這已經成了我們之間的習慣。

  由於高原陽光的照曬園子的皮膚失去了胸前的耀眼的白色。因為炎熱,戒指上的大顆粒珍珠懶洋洋地陰沉著臉。她那高亮的語調中,原先就有一種哀切和倦怠交合的音樂色彩,聽起來與眼下的季節十分協調。

  我們又開始了無意義的、總是兜圈子的、不認真的對話,並持續了一陣兒。這對話太像是在轉圈玩,又像是在聽別人交談。是一種——快要睡醒時,不願中斷自己的夢而急著再次進入夢鄉,這努力反倒不能把夢喚回——的心情。我發現,那佯裝一無所知闖進心中的覺醒的不安,那就要醒來時夢的虛無的歡愉,正像某種病菌一樣侵蝕著我們的心。疾病如同踐約一般幾乎同時來到了我們的心中。它反作用似地使我們快活起來。我和園子話追話話趕話地開起玩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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