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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這個頭籌終究還是被周素卿給摘了,但大家仍想看燕王殿下送的那幅畫,周素卿便命人掛出來。

  傅錚送的是一幅碧海潮生圖。遠遠望過去,真的是白茫茫一片海,洶湧的潮水從遠處奔涌而來,或高或低,或深或淺,壯闊極了。讓人看了,仿佛臨海而立,也許下一瞬,一個浪花兒會拍上岸來。

  畫的是真的好,可梅茹移開眼,懶得多看。

  眾人一道吃了席面,又聽了女先兒唱曲,這才高高興興散了。

  臨上馬車時,梅茹瞧見西平伯府的兩位姑娘,想到最開始的那些不快,她還是緩緩上前道:“寧姐兒,宣姐兒,今日都沒怎麼說上話呢。”

  謝府的三姑娘謝佳宣這會兒使勁往車裡鑽,真真是一點都不想搭理梅茹,二姑娘謝佳寧微微一笑,道:“是沒說上話。茹姐兒,新春的時候來我們府里走動走動。”說罷,也不多閒聊,微微一欠身上了車。

  這便是梅芸未來的兩個小姑子,就這樣?

  梅茹緩緩轉身,心裡盤算著這件事,慢慢走回自己車邊。

  蒨姐兒在和周素卿寒暄道別,梅茹懶得攙和,她只略略頷首便上了馬車。忽的,就聽賀妍在底下喊她,梅茹挑開車簾問:“妍妹妹何事?”

  賀妍仰著頭,提醒道:“那蓮香寺的包子可別忘了!”

  梅茹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跳,“嗯”了一聲,回道:“定忘不了!”

  第十六章

  回府的馬車裡,姊妹倆面對面坐著說話。梅蒨拿著梅茹的那幅畫細細端詳一番,笑道:“三妹妹,這麼多姑娘家裡就屬你最恣意了,旁人都規規矩矩寫字,就你作了一幅畫出來,難為老祖宗要喊你循循。”

  循循二字,便是盼她循規蹈矩,熟料梅茹還是本性難移。

  梅茹有點難為情,這會兒央道:“二姐姐,今日之事千萬別說給老祖宗聽,不然又得罰我。”

  “那是自然。”梅蒨點頭,又對著畫道,“三妹妹,你如今作畫的本事也精進不少,倒讓姐姐我羨慕。”

  這事梅茹也覺得奇怪呢。她坦然回道:“平日想畫也畫不好,今日倒是心血來潮,真是怪了。”想到作畫一事,梅茹心裡又開始痒痒了,她問:“二姐姐,如今時辰尚早,你還去挑丹青麼?”今日出府時梅蒨便說想去挑幾幅丹青的,如今一張小臉巴巴望著,生怕梅蒨反悔不去。

  笑了笑,梅蒨說:“咱們去瞧瞧吧。”

  他們還是去四喜堂,掌柜的迎了他們上到二樓。每個雅間裡其實都懸了幾幅字畫,做成書房的模樣,可掌柜的恐不夠她們挑的,於是又從旁處移了好幾幅過來。

  梅茹今日是來偷師的,並不打算買,梅蒨倒是挑的仔細。

  一室安靜。

  今日是冬節,店裡人本來就少,偶爾能聽到樓下有人說話,還有走廊的腳步聲,沉沉的,很快又往樓下去。

  梅茹四處看了看,並沒有合心意的。那些畫如今在她眼裡,不知怎的,通通多了兩分匠氣,像是刻意而為之,不夠自然。梅茹暗自顰了顰眉,沒有打擾專心致志的梅蒨,而是領著意嬋,悄悄走到對面雅間,在門口朝里看。

  這裡面仍舊掛了幾幅,她一眼望過去,依然沒有合心意的。略有些失望,梅茹順勢走到隔壁。這間還是沒有。梅茹再往旁邊那間去。她邊走邊看,不多時便到了盡頭。只見寬闊的兩面牆上,左右各懸了一幅。梅茹定睛一瞧,居然有一幅入眼。

  她款步走過去,偏著腦袋看。

  這畫掛的位置有點高,梅茹個子稍矮,脖子歪了沒一會兒便發酸,她於是努努嘴,示意意嬋去樓下請掌柜的過來。

  走廊里安安靜靜的,只有梅茹一人立在那兒。

  她仍舊歪著頭看,忽的,正對面雅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人闊步而出。

  梅茹漫不經心的拂過去一眼,見是個男人,又漫不經心移開視線,側著身子,往旁邊避開兩步。

  驀地,她渾身一個激靈,像是反應過來什麼,梅茹復又霍的偏回頭去——

  只見面前這人著一身玄色闊袖蟒袍,上面用金絲銀線繡著江牙海水,那金蟒盤踞胸口,張牙舞爪,恁的嚇人,腰中又束金鑲玉嵌東珠玉帶,袍子底下若隱若現的,則是繡吉祥八寶紋樣的黑緞靴子,端的是滿身貴氣,猶如芝蘭玉樹。

  梅茹身子一僵,鈍鈍撇開臉。

  “殿下。”她側身見禮。

  傅錚垂眸。

  入目是一個纂兒,上面不過一支赤金點翠花簪,然後是小半張側臉,一雙眼兒低低垂著,底下是桃紅撒花滾白狐邊緞面對襟褙子,月白色繡花棱裙。這小丫頭個子好像稍長了些,原先只到他腰上一點的,如今似乎開始抽條了,冒出來小半個腦袋。她整個人安靜的立著,唯獨耳間那翠玉水滴墜子,輕輕的,一搖又一晃。

  傅錚“嗯”了一聲,喚她:“三姑娘。”

  聲音還是清清冷冷的,裹著徹骨寒意。

  梅茹不接話,只盼著這人趕緊走,熟料傅錚背後突然又竄出來一道聲音——

  “七哥,你在跟誰說話?”說話間,一個腦袋從門邊探出來。

  梅茹一聽這聲音,眉心忍不住打了個結。

  “哈哈哈。”傅釗笑的張狂,“原來是梅府三姑娘,那四屜包子吃了麼?”

  果然一遇到這人就沒好事!

  梅茹皺了皺眉,沒好氣的回道:“謝殿下的四屜包子,都吃光了。”

  “都吃光了啊,以為你拿去餵狗了呢!”傅錚實在是個睚眥必報的。頓了頓,他又笑嘻嘻的問:“三姑娘,可還要了?我再送你四屜!”

  話里全是狡黠與捉弄,梅茹抬頭瞪他。

  傅釗今日也穿著皇子的吉服,大約是隨陛下祭祀回來,這會兒正朝她擠眉弄眼呢。

  梅茹說:“不必麻煩殿下,我今日還想著禮尚往來,送你四屜呢!”

  這二人你一眼我一語,針尖對麥芒,爭個沒完。傅錚負手立在一側,只是安靜的輕輕垂眸。

  他的視線不經意的拂過梅茹,卻見她現在的模樣和先前在他跟前完全不一樣。這小丫頭在他面前,是僵硬的、避讓的、甚至是厭惡懼怕的,可在十一弟面前,卻是最尋常最活潑的樣子,眉角眼梢里滿是神采……仿佛死而復生似的。

  傅錚別開眼,依舊沉默。

  他不說話,安靜的時候,越發像個無足輕重的外人。

  那邊廂,有人推門而出,腳步輕輕,聲音柔柔,喚道:“三妹妹。”

  梅茹正跟傅釗爭得不可開交呢,這會兒輕盈溫婉的聲音飄過來,她滯了一下,扭頭望過去。

  只見梅蒨領著大丫鬟明芝立在不遠處,聘聘婷婷,如出塵仙子,國色天香。

  梅茹抬眼飛快的瞟了眼傅錚。這人還是垂著眸子,反倒是傅釗疑問道:“梅三,這是你那個落水的二姐吧?”

  就這麼快熟稔的稱呼她梅三了……

  梅茹嘴角抽了抽,卻也正好順勢道:“兩位殿下,正是我的二姐。”又對梅蒨道:“二姐姐,這位是燕王殿下,這位是十一殿下。”

  梅蒨沒有上前,而是遙遙見了禮,道:“參加兩位殿下。”

  她說話聲音溫溫柔柔的,跟水似的,梅茹低下頭。

  說話之間,意嬋領著掌柜上來了,見狀楞了一下,過來小聲問道:“小姐,那畫還看麼?”

  梅茹看了看梅蒨,心想,自己這二姐如果今生能嫁給傅錚便是最好的了,不如藉故看一會兒……她心思轉了轉,就點點頭。

  傅釗見她要取這幅畫,笑得不無得意:“這可是我哥哥的手筆,你真有眼光!”

  傅錚沒有回頭,就聽梅茹厲害嗆道:“殿下,又不是你畫的,你得意什麼?”

  被她一刺,傅釗又是氣的跳腳。

  梅茹進了身後的那個雅間,掌柜將畫取進來,她正要命意嬋關門,誰知傅釗亦一併走了進來。

  梅茹冷著臉道:“你進來坐什麼?”

  傅釗壓低聲道:“我瞧你那二姐似乎有話跟我七哥說,我杵在那兒,還自討什麼沒趣?”

  梅茹一怔,啐道:“你胡說什麼?莫亂說我二姐姐!”

  雖是這樣,卻也沒再轟他走,只是將門敞著,又讓意嬋和掌柜的都在,這才勉強避嫌。

  莫名其妙的,就剩傅錚一人杵在外面。

  對面的梅府二姑娘年紀稍長,身量長條,略略抬眼望過去,已經是個大姑娘。非禮勿視,他這會兒只能望著旁處。

  就聽對面的梅蒨聲音軟軟的道謝:“殿下,多謝當日的救命之恩,自不敢忘。”

  “二姑娘不必客氣。”傅錚回道。正要說“舉手之勞,無足掛齒”時,忽然想到了什麼,他驀地一頓。正好對面雅間敞開的門裡傳來梅茹與傅釗的說話聲,不知這二人又鬥了什麼嘴,釗兒又是一頓惱。

  傅錚怔了怔,側目望過去。

  入目是一團明媚的桃紅身影,立在直直的金烏之下,仰著臉望著他的那幅畫。

  她看的認真,碎金在女兒家長長的眼睫上打了個璇兒,然後落進一雙瀲灩的桃花眼中。

  傅錚微微有些怔忪,他一時竟想不大起來,自己那幅畫究竟畫了什麼。

  他愣愣轉過眼。

  對面的梅蒨沖他福了福身,又吩咐身旁的丫鬟明芝:“去請三妹妹出來,咱們該回府了。”

  明芝應了聲“是”。

  那丫鬟垂首過來,傅錚索性避回先前的雅間裡。

  眼見著那個丫鬟走進去,對面又是一陣雞飛狗跳,那對小冤家不知又在爭執什麼了,釗兒許是落了下風,這會子只剩一道聲音,脆生生的,威風凜凜。

  傅錚安靜聽了一會兒,垂下眼,倏地笑了笑。

  ……

  且說姊妹二人上了馬車,梅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反倒是梅蒨出言提醒她:“三妹妹,你和十一殿下似乎極為熟稔?人多口雜,還是稍稍多注意些。”

  這話是真為她著想,梅茹紅著臉道:“二姐姐,我下次再也不逞口舌之快了。”

  一路再無其他話,待回到府,二人一併去春熙堂請安。從春熙堂出來,梅茹便去了喬氏那兒。熟知她正要走進正房,候在外面的劉媽媽急急忙忙過來攔住她道:“三姑娘,大爺在裡面受罰呢。”

  “怎麼了?”梅茹自然而然的問。

  劉媽媽皺了皺眉,滿是為難。

  梅茹正疑惑著呢,裡面傳來梅寅的罵聲:“看看你做的好事!吃了幾口黃湯,那麼好的媳婦,就就就就被你休了!”

  梅茹大駭。

  嫂嫂被休了?

  第十七章

  梅茹站在正房外頭,不過驚愕了一會兒,裡面就傳來大哥嗷嗷慘叫,想來是被爹爹打了。另一邊是喬氏氣急的罵聲,罵完了又勸董氏,“湘哥兒媳婦,他這個天殺的討債鬼就是日裡喝多了,一時糊塗……”

  董氏回話聲輕輕的,還伴著哥哥的慘叫,又隔著厚厚門帘,梅茹實在聽不大清。她這會兒進去也不是,不進去也不是,正猶豫著呢,下一瞬,董氏便探簾而出了。

  姑嫂二人甫一罩面,董氏眼眶便又紅了一些。這個家裡她最捨不得的,便是這個小姑子。

  “循循。”

  “嫂嫂……”梅茹還是有些懵。她往裡頭看了一眼,只看到哥哥的一個背影,後背的衣料開了,滲出刺眼的血來。

  董氏擦了擦淚,柔聲道:“循循,從今往後我不再是你嫂嫂了,你若是記掛我,就來看看我。”

  這話一說,梅茹眼圈也紅了。

  見她現在就要走,梅茹下意識的攔道:“好嫂嫂,你不和哥哥再說些什麼了?”

  董氏淡淡搖頭,平靜回道:“我與他早就兩相生厭,還能說什麼?”

  這話飄進帘子裡頭,梅湘身子怔了怔,再打下來的板子,竟渾渾噩噩的,也不喊疼了。

  且說董氏早就鐵下心,如今又得了一封休書,再無其他牽掛,當日便離開定國公府歸家去了。這事自然驚動老祖宗。當著眾人的面,老太太將梅湘罵了一通不止,連帶著給喬氏的臉色也不大好。

  “好好的一對人兒,就這麼散了,你這個當娘的平日未免太慣著湘哥兒!趕緊給董家賠罪去!”

  老太太這會兒在氣頭上,見梅茹也在,愈發眉頭緊鎖:“還有循循,一天到晚沒的規矩,你真該一併好好管束管束!”

  得,梅茹無緣無故又挨一記訓斥。

  她是無所謂,可喬氏是個心高氣傲的,當著眾人的面,哪兒受得了這些話?當日回去,又好巧不巧聽到幾個曾經責罰過的婆子在那兒嚼舌根子,話里話外全是嗤諷,喬氏怒火中燒,訓了幾句,一時急火攻心就氣倒了。

  喬氏的身子向來很好,這一病,倒把梅寅急的團團轉。請大夫過來診脈,也只說喬氏是鬱結之症,凡是都得寬心。可喬氏一輩子繃著自己,哪兒丟的起這種臉,又哪兒能寬的下心?

  這塊心疾自此便纏上了喬氏。

  梅茹瞧在眼裡,不由心驚。前世娘親正是因哥哥嫂嫂的事得了鬱卒之症,沒兩年就撒手人寰,今生怎的還是如此?莫非……這世上因果報應,什麼都改不了?

  她暗暗蹙眉,再也不往孟府跑,每日只陪在喬氏床前,一刻都不敢懈怠。

  小喬氏和孟蘊蘭來探幾次。——這種醜事旁人不好來,也只能自家姊妹走動走動,說說話了。見著她們,往往沒說幾句,喬氏便唉聲嘆氣的垂淚,直嘆自己前世做了什麼孽,竟生下這樣一個孽障!

  小喬氏不免勸她:“姐姐,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又何苦將這罪過全攬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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