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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不想揠苗助長,最終反為自己所害。

  等父親一走,顧霜遲輕車熟路地放下書卷,從後窗一躍而出,輕輕巧巧地繞過了僕從的視線,直奔角門逃出生天。

  宣城街道橫平豎直,空氣卻是別樣的清新。

  此時正值春雨後,宣城雖也是歷史名城了,可比起江南少了分婉約,又不如蜀地的艷麗繁榮,正如同如今朝堂上的世家大族,一日一日地沒落。

  當中緣故,有說聖上整肅朝綱的,也有說是因為重武輕文,只想著開疆拓土。顧霜遲坐在茶館一角,聽他們東言西語,只覺得好笑得緊——什麼開疆拓土,改革新政,不過是先帝末朝外戚干政,當今這位飽受其害,甫一親政立刻想要肅清里里外外被無數的盤根錯節鬧得不可開交的朝堂罷了。

  他沒有膽量說出口,卻聽見旁桌的客人冷笑一聲。

  顧霜遲不由得望過去。

  這人冠發肅整,面容如刀削斧砍輪廓鮮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殺伐氣,既不像江湖人,也不像將軍武士——直到很久之後,顧霜遲才知道,那是謝凌自大內磨練出的血腥味,他就是出鋒的凌霄劍,不見血不歸鞘。

  視線對上那一刻,顧霜遲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那人似是想到自己太過嚴肅,正要笑一笑,可又覺得尷尬,最終冷著臉:“你怕?”

  顧霜遲左右望了一圈,曉得他的確是在問自己後,搖了搖頭。這卻是大實話了,他被這一眼忘得由內而外地感到戰慄,可又並非在害怕。仿佛是一個男兒終於見到了戰場的縮影,並且為這驚鴻一瞥而激動不已,好戰的天性,不肯認輸不肯服軟,從他身上窺一斑而知全豹,已經足夠為之如痴如醉。

  那人皺了皺眉,唇角抿得平直猶如一片刀刃:“很好,你且說他們的言論你以為如何?”

  顧霜遲想這人是瘋了,問一個孩童國政干係。

  可他沒怯場,面無表情道:“干戈只是表面功夫,今上許是想要海清河晏的。”

  那人眉間溝壑頓深,他仔細打量顧霜遲手腳,片刻後卻是笑了。他一笑很有些隱士風範,捉摸不透的高人風骨,顧霜遲心下忐忑,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這一日他早早地歸了家,後來翌日再去茶館,卻沒見過那人了。

  第二次見謝凌是在三年後的鄉試,顧霜遲中了舉人,又是同一年舉人中年紀最小的,宣城新上任的太守很是器重這位神童,親自探訪褒獎家人,一派和樂融融。

  而他並不甘心,中了舉人就意味著還要上京會試,興許還有殿試,此後最好不過入了翰林,再差也能分派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做得好了仕途坦蕩,最差也不過規規矩矩,然後終身不進一步。縱使如此,父母和家族也以為他爭了光。

  可顧霜遲並不想要,他研習百家雜書,絕不是為了有朝一日去某個地方作父母官。

  是日晚,顧家歌舞昇平,賓主盡歡,酩酊大醉,大少爺卻偷偷地背著行囊跑了。

  顧霜遲當然不知道能去哪,離開宣城是他如今唯一的念頭。他趁著宵禁宿在一個旅店內,錢要省著花,要的房間自然也差,輾轉半宿,在臨近清晨時,聽到了刀兵聲。

  要不怎麼說他奇思妙想眾多,縱然藝不高,膽子也很大。顧霜遲好奇地探頭去看,秋日的黎明更深露重,不一會兒發梢就濡濕了。

  那旅店後院外不遠處果真刀光劍影,兩個人一路打殺至了院中。其一著黑衣,又蒙面,實在看不出樣貌,只是手中雙刀虎虎生風,看得顧霜遲心驚膽戰。而另一個則一身灰衣飄飄然,顯得萬分單薄,他好似登水浮萍,無根無基,飄搖著與另一個人周旋,長劍甚至沒有出鞘,可萬分不露敗相。

  纏鬥並未持續多久,須臾的功夫,那灰衣人卻突然一騰身,與此同時長劍出鞘,自背後貫穿黑衣人的胸口,再抽出時帶起一道腥味。

  顧霜遲捂住了嘴,那灰衣人不以為然地還劍入鞘,銳利的目光卻直直地望到了樓上。

  他被對方拖下去時整個人抖得像篩糠,此前是不怕,可這天當真是怕了——見到他的武功,有激動也有恐懼,更加懦弱地覺得這恐怕是自己無法達到的境界,先入為主地生出了悲涼,在這複雜情緒里,對方還未開口,他先淚如雨下。

  可那人望著他,一會兒後,奇異道:“你是那年茶館裡的孩子?”

  顧霜遲這才抬頭,那灰衣人似是比當年更加光彩了,衣著樸素而面容卻帶著一絲矜傲。他抹了抹眼,卻發不出聲音。

  灰衣人道:“跟我走。”

  他正好不願呆在宣城,少年慕強,即使這人方才在他眼皮底下殺了人,但依然擋不住一種危險的嚮往。顧霜遲注視他良久,最終點了頭。

  那人又道:“我叫謝凌,你可以叫我師父。若不願意,就算了。”

  後來想起,似乎便是這個秋日清晨,他和這人在此後的歲歲年年只得糾纏一處,分不開斬不斷。

  “這裡是會稽山。”

  “我知道。”顧霜遲在謝凌的驚異里慢條斯理道,“在家時從話本上見過。”

  也是,會稽鍾靈毓秀,向來是隱士最青睞的地方,也成了說書人口中仙氣繚繞之所在。他默然不語,只領著顧霜遲上了山。

  彼時謝凌方才脫離大內,隨著冉秋給的一個線索追查鳴泉山莊。最終只能落在了宣城宋如晦的勢力之上,他內心急躁,又惱火萬分,不顧及其他的便在宣城客棧的後院將人斬殺了事,而後無意中被人看見。

  謝凌不忍濫殺無辜,再加上顧霜遲看著敏捷靈巧,腦子又極為靈活,問了他願不願意習武,那人卻不由分說跟他走了。

  於是謝凌想到了陽明峰——他急需一個地方,來鞏固自己的身份。大內暗衛首領並非什麼光彩的說辭,此後要在武林中追查徐天罡的《步步生蓮》,就必須依託於某個武林門派。而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陽明洞天,與世無爭,再好不過。

  何況他祖籍會稽,算作落葉歸根。山陰離金陵很近,蕭家天子想讓他回去也能隨時傳信,簡直一舉多得。

  謝凌見到那“立心立命”的石碑時,很是不屑地哼了一聲。這幫非儒非道的清高之徒,當真就心懷天下麼?他們的“天下”,與那龍椅上的欲望又是一樣嗎?

  畢竟生長於皇城,謝凌思及此處,又情不自禁覺得悲涼,他始終無法豁達。

  會稽山上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少年。說是少年也不太多,此人長著一張舒舒服服的俊秀面孔,禮數周全,目含笑意,可又有種看透萬物的釋然,讓謝凌覺得頗不舒服。他隨著這少年上山,身後顧霜遲突然扯住他的袖子。

  謝凌一回頭,見那孩子的鞋不知何時掉了一隻,正手足無措地望向他。

  他嘆氣,伸手將顧霜遲抱起來,對方剛好伏在他的肩頭,在他耳邊輕輕笑了一下。

  領路少年似笑非笑,領他見了掌門懷虛真人。這鶴髮童顏的老人著實當得起仙風道骨,他聽了謝凌那早已編排好的謊言,一雙眼看破所有,卻又安然引他入門。

  “你早有武藝在身,我恐怕不能教你什麼。你比白英年長,不如做他師兄?此後山上諸多師侄師弟,還需你多指點。”

  懷虛之人話說的客氣,謝凌點頭稱是。

  自此他拜入陽明,武林中人盡皆知那喜歡到處撿徒弟的懷虛真人收了一個高人弟子。

  謝凌住在了清淨峰,他多了一把劍,平正端方又銳利無匹,劍銘“凌霄”。顧霜遲那時畢竟年歲不大,謝凌拿到劍時發了很久的呆,最終定格在一個茫然的表情上,獨自帶著凌霄劍入了後山石窟中參禪。

  ……哦,莊白英說這叫“閉關”。

  顧霜遲和莊白英很是聊得來,他比莊白英稍小几歲,時常被他約著去藏書閣。

  陽明洞天的藏書閣集天下武學典籍,又因前幾任掌門個個心境不凡,其餘的諸子百家都有收藏。天象、地理、水文乃至於春耕秋收的書籍也都十分齊全,當中道家典籍甚多,莊白英尤其喜歡《南華經》與《清靜經》兩卷,心煩意亂之時,就會一點一點地謄抄。

  於是顧霜遲樂得自在,謝凌管不著他,懷虛真人見他念頭,讓莊白英教他入門之法。武學之事不能急躁,顧霜遲倒是深諳其中道理。

  他跟著莊白英念念書、練練劍,樂在其中,過了好一段逍遙的時光。

  謝凌出關那日,顧霜遲正蹲在靜心苑門口看一本閒書。講前朝的才子佳人,十年相伴一朝分離,據說出自一位親王之手,又因為末世風雨戰亂,於是更加的無可奈何。

  他看得唏噓不已,連謝凌何時在自己身側坐下都不知道。

  謝凌突然道:“阿遲,你過完年就十七了。”

  顧霜遲合了書卷笑道:“如此你過完年就而立了。”

  謝凌摸了摸他的頭髮道:“三十而立,我卻大惑不解。前幾日去閉關,心中煩躁,又不知向何人傾訴……你可願意聽我說說?”

  顧霜遲躲開他繼續揉自己腦袋的手,托腮改為坐在台階上,長腿伸展——他已不是此前茶館中那個小孩兒了,長身玉立,眉目如畫,笑起時百靈鳥也會落在肩頭婉轉而唱。懷虛真人說顧霜遲有著雅士之姿,莊白英又打趣他是前朝風流遺孤。

  旁人如何說都好,謝凌心中並無波瀾,可眼下見他欣然一笑,眉梢眼角流出少年風情,驀然感覺到有此人陪伴,好似愁緒也雲淡風輕。

  他還不知道這也是劫難開始。

  謝凌對他和盤托出,從最開始的徐天罡惹了禍,拆分《人間世》到後來在大內心法中埋下生滅因果,自己壽數有限,倘若找不到解法,越活越長,於是也就越痛苦。他已經知曉這並非徐天罡本意,卻也深感無力回天。

  “……原本我和冉秋想著到民間來尋,可幾年過去一無所獲,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今天破關而出,在石窟洞口嘔了血,才知道……並不是騙人的。”

  他淡然說完,突然悲從中來,正要感嘆天地不公,身側的顧霜遲卻怔怔地落下淚。

  謝凌滿腔憤懣忽然就被沖淡了,他好奇道:“你怎麼了?”

  顧霜遲道:“他們怎麼能這樣對你?你不是幫今上登基麼?不是幫他殺了兄弟麼,他為什麼還這樣報復你?坐穩江山又怎樣,他到底是孤家寡人!”

  換做平時,謝凌定要呵斥他不能犯上,可他又覺得顧霜遲說的一點不錯。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何常不是當年的東宮太子逼他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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