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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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楚一瞬不瞬盯著我,似乎在等著我知難而退。我環視了下四周,銀的月,無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搖曳的燭火,冰冷的石浮屠透著禪意的幽冷。

  這氛圍真是太適合彈琴,摘掉布帛,抱琴席地而座,低頭可見白色的衣裙的地上的梨花融為一體,最後一曲能在這麼一個美麗的地方彈奏起來,換個角度講,也是一種運氣。

  荊楚從木廊上下來,緩緩走近我:「君姑娘對自己這雙手,倒是很有自信你。若真是一雙敵得過文昌公主的妙手,在下自當把鑄縷劍雙手奉上,但倘若不是,君姑娘又將如何呢?」

  我低著頭試音:「怕不是我將如何,而是荊公子將如何吧?」

  他笑了一聲:「君姑娘若是願意留下來做一年在下的樂婢,那……」

  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想要我做他的侍婢,感覺挺新鮮,我低著頭繼續試音:

  「荊公子覺得,一個國家,只要城池繁華便是富強了?一個客棧,只要裝飾豪華便是一流了?一個女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是美麗了?倘若點頭,你也覺得很可笑吧?那為什麼會以為,一個琴師,只要懂得變幻繁複指法便是琴技高超了?」

  撥起第一個琴音,抬頭正對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補充道:「這麼說並非為自己找台階下,只是覺得,應當矯正一下荊公子的觀點罷了。」,手指貼著琴弦遊走,蠶絲弦似是主動貼上來纏繞手指,那是師父曾經教過我的指法,許久未曾用過,但正如師父所說,雖然學的時候痛苦了點兒,卻是件像騎馬一樣一旦會了就永遠不會再忘記的事。

  琴音似水流淌,與月色混為一體。師父曾說,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並不是耳中聽到多麼美妙的樂聲,而應是眼前出現多麼美妙的圖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圖景,自以為沒什麼空間再來錦上添花了,恍一抬頭,卻瞧見視野中出現絕不可能出現之人……再抬眼,卻不見他身影。

  真是傻,本來就是沒什麼可想的一件事,除了幻覺,還能是什麼呢?

  一曲畢,幾瓣梨花隨風飄落,三步開外的荊楚一臉複雜地看著我。視線相接之時,抬手鼓起掌來。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緩聲道:「請容在下冒昧一問,君姑娘既是有這樣的一雙手,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來換一柄無用的黑鐵?」

  若是尋常時候,我也沒可能只因慕言喜歡鑄縷便用雙手去交換,可我,不是快死了麼……這是特殊時期。

  為何不好好珍惜這雙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為之,為了不讓最初的計劃功虧一簀,但沒有向他解釋的必要。

  我邊將桐木琴重新籠進布帛,邊輕聲道:「那不是什麼無用的黑鐵,我喜歡的那個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劍。偶爾,我也想讓他開心。」

  收好琴具,我站起來看著他,「穎川荊家一向重諾,想必荊公子已將鑄縷準備好了吧?」

  但他卻沒有回答,只是望著我的身後。好奇地隨著他的視線回頭,差點將恫木琴一把摔在地上。

  慕言就站在離我不到三尺的地方,身旁的梨樹似積了層層細雪,飽滿得一碰就會掉下來。

  而他一襲水藍錦衣,立在梨樹之下,像清月夜裡來赴某位佳人的幽約,臉上卻毫無表情,冷冷地看著我:「你覺得,那樣我會開心?」

  踏過遍地梨花,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望著我,漆黑的眼睛裡沒有半點溫度,平靜地重複道,「你覺得,用你的雙手換來鑄縷劍,我會開心?」

  他是在生氣,他一定是在生氣。我不知道他會來,或者他會來得這麼早,在最初的計劃里,他是會被我感動,可現在這樣說早不早說晚不晚……看清他眼中的嘲諷輕視,突然覺得長久以來支撐自己的東西一一迅速流失,無力地退後一步靠在石浮屠上:「我幻想能夠養著你,能夠保護你,可你太強大了,這些地方一點也用不著我。我只是想讓你開心,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讓你開心也這麼不容易。或許我逼得你太急,讓你無論如何都只是討厭我?你以前……」

  我捂住眼睛,「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啊。」

  他將我捂著眼睛的手拿開,皺眉看著我:「我認識的那個小姑娘,也不是你今日這樣,君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若你這樣不自愛,又怎能要求別人來喜歡你?」

  我覺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覺得是要哭出來,最後只能抬頭深呼吸:「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的,他什麼都不知道。

  勉強掙開,卻被荊楚緩步擋住:「君姑娘留步,書信之中我們契約已定,鑄縷劍也已備好,卻不知姑娘打算何時履約呢?」

  事實上方才能掙開慕言,因他根本沒怎麼認真。而此時,被他握住手臂帶到身後,那樣大的力氣,半點動彈不得。

  聽到他同荊楚說話,仍是淡淡的沒什麼情緒的調子:「倒不知荊公子是憑什麼覺得,令尊所鑄的這把劍,夠資格換君姑娘的一雙手。」

  荊楚咳嗽道:「不管有沒有資格,契約便是契約,難不成公子想做毀約之事?」

  他笑了一聲:「要麼由在下贏回那紙契約,要麼由在下搶回那紙契約,荊公子隨便選一個吧。」

  從前我就曉得他有時候會比較無賴,比如欺負我的時候,卻沒想到這種時候也能耍無賴。

  荊楚大約是為了給自己找台階下,選了前者,琴棋書畫樣樣皆比,結果輸得無比悽慘。我覺得大約只有比女紅他會比慕言略勝一籌。

  但今晚的壞心情並沒有因為荊楚比我更加倒霉而好上一些。我終究還是個有底線的人。

  心中暗暗決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氣用事,只是暫時不想理他,他說的那些話就像刀子,就算皮糙肉厚也會受傷,何況我還屬於天生比較細嫩點的。

  可一同回客棧,他卻主動來找我說話:「想讓我開心,不需要做那麼瘋狂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彈琴給荊楚那樣彈給我聽。」

  我頓了頓:「你聽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頎長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一會兒:「我看到了。一曲變換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暫不論琴音,只是欣賞指法,也很難得。」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也會。你是不是覺得今天晚上和我講的話太過分,所以想起來覺得應該哄一下我?」

  他搖了搖頭,似乎看著別處:「你彈給我看和我彈給自己看,那不一樣,阿拂。」

  我看著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彈給你多少次,你才會喜歡我呢?我想讓你立刻覺得感動,立刻喜歡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歡,我也不在乎。」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目光複雜地看了我一眼,良久,緩聲道:「你還是小了。」

  這個夜晚就在這樣語焉不詳的一句話中結束。第二天我跑去問君瑋,一個人對一個女人說你還是太小了是什麼意思,結果他看我半天:「其實我說,你不算是個女人吧,頂多是個女孩,不,女孩都說不上,前面還要加個小字才合實際情況。」

  被我握緊拳頭揍了一頓。但是我想,慕言那句話的確是那個意思,他覺得太小了,是覺得我不夠嫵媚成熟。

  怎樣才算是嫵媚成熟,我不是不懂。假如他更喜歡那樣的姑娘,我會努力得那樣。這種為愛失去自我要不得,我不是不明白,譬如鶯哥,不會有什麼下場。但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我是沒有時間了。

  只要能夠達到預定的目的,無論什麼樣的方法都可以一試。只是這t次,慕言喜歡上我真是太難。這也怪不得他,他本來就是個慢熱的人。

  雖然被我那麼一鬧,害得慕言和荊家結下不小的梁子,可兩天後的試劍會沒見他有不去參加的跡象。

  才反應過來,他其實不一定是為了那把劍,不該公儀斐說什麼我就信什麼。

  比劍重要,試劍會需破鑄劍爐的七星劍陣,正是劍客們各展所能之時,說不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網羅之人。這才符合他一貫作風。

  白天慕言和公儀斐基本不在客棧,君瑋幫我去穎川最大的一座青樓找來最的清倌,說是教導我所謂嫵媚女子的風情,真是虧他想得出來,但卻不失為個速成的好辦法。

  從小我就很會模仿,戰果可見宋凝,可見慕容安。因要去代替一個人,不需用人皮面具做出那人的模樣,更要自眉眼間生出那人的情態,行止間描繪人的風姿。君瑋請來的這個女子,她的一顰一笑我都記在心間。

  如何將萬千言語凝於淡淡一瞥,如何將蘭花指且輕且緩托起茶盞,又如何團扇扇面似掩非掩擋在唇前。學了一天,幾乎將她的每個姿態都成功複製下,令君瑋讚不絕口,我卻始終覺得不大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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